迫嫁疯骨 第129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9      字数:4427
  这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明晏光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他当然记得。
  那是沈驰羽幼年最凶险的一场大病,那场高烧来得诡异,去得也诡异,仿佛冥冥中与母亲的血脉相连,感应着那份绝望的陨落。
  沈照山那时似乎连掉眼泪都不会了,他守着尚在襁褓中的沈驰羽,只会望着积云山的方向发呆。
  “你……你是说……”明晏光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声音都有些发紧。
  沈照山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床沿的锦缎,指节用力到发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仿佛要将那不详的念头死死扼住,却又无法阻止它破茧而出。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试探:“禾生……禾生以前说过,以前她还在的时候,驰羽每次哭她都能听到,你说,你说会不会……”
  “呸!呸!呸!”明晏光猛地打断他,像是要驱散这可怕的念头“胡说什么呢!韫枝她肯定没事!她回的是神医谷!那是什么地方?世外桃源!有我师兄……”
  他猛地顿住,那个称呼在舌尖滚了滚,终究还是咽了回去,改口道,“……有谷主他们在,能出什么事?况且神医谷那地方,外人根本找不到门路!易守难攻,易出难进!外面打破头,里面还不是照样安然无恙?那些觊觎谷中古籍和珍稀药草的,哪个不是铩羽而归?连我都……”
  说到此处,明晏光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连我现在再想回去,都不一定能摸对门路了,别人怎么可能进去?瞎担心。”
  这时窗子忽然被一股带着深秋特有清冽和草木枯败气息的风吹开了。这风猛地灌入,吹得明晏光鬓发微动,也吹动了沈照山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
  明晏光赶紧上前关上窗户。
  沈照山听着明晏光的话,理智上知道不无道理。
  神医谷的隐秘和安全是毋庸置疑的。可心头那股如同藤蔓般缠绕的烦躁感和不安,却没有因为这番解释而消散半分,反而在儿子滚烫的
  体温和急促的呼吸声中愈发清晰、沉重。
  他紧抿着唇,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那迅速被挡住的、飘零的金黄银杏叶,那叶片打着旋儿落下,如同他此刻纷乱无依的心绪。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急促而略显慌乱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压抑的寂静。
  “主子!明大夫!”门外传来管家带着喘息的声音,“禾生姑娘……禾生姑娘到了!”
  门被推开,带着一身仆仆风尘和深秋寒意的禾生快步走了进来。她穿着厚厚的棉裙,发髻有些松散,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
  “主子!”禾生先是屈膝行了个大礼,又匆匆向明晏光问好,“明大夫!”她的目光随即焦急地投向床上,“小世子他……这是怎么了?殿下呢?殿下可安好?”她离开时只知崔韫枝被寻回,却不知后续变故。
  明晏光正要开口解释沈驰羽的情况和崔韫枝的去向,禾生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脸色瞬间变得凝重。她急忙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双手呈到沈照山面前。
  那是一封被揉得有些皱巴的信。
  信纸是普通的黄麻纸,但封口处没有任何印鉴,只用一种粗糙的麻绳草草系着。最令人心惊的是,信封的一角,赫然沾染着几点已经凝固、呈现出暗褐色的血迹!
  “主子,”禾生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奴婢方才刚进城,马车行至朱雀大街拐角处,一支……一支绑着这封信的短箭,‘嗖’地一声就钉在了车辕上!力道极大,箭头都嵌进去了!周围行人吓得四散,可奴婢根本没看清是谁射的箭。”
  “这信来得蹊跷,奴婢不敢擅专,更不敢打开,只好立刻赶来呈给主子!”
  禾生的话音刚落,床上的沈驰羽仿佛被什么惊扰,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咳得撕心裂肺,小脸涨得通红,几乎喘不上气。
  “驰羽?”沈照山的心瞬间揪紧,立刻俯身,宽厚温暖的大手一下下、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拍抚着儿子单薄的后背,帮他顺气。看着儿子因痛苦而紧皱的小脸,他心中的不安攀升到了顶点。
  待沈驰羽的咳嗽稍稍平复,呼吸虽仍急促但不再那么痛苦,沈照山才深吸一口气,接过了禾生手中那封带着血迹的信。他的手指异常稳定,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解开那粗糙的麻绳,展开信纸。
  信上的字迹潦草、扭曲,像是刻意隐藏了笔迹。
  沈照山的目光在触及信中关键内容的刹那,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霍然站起,高大的身躯带倒了身后的圆凳,凳子砸在地板上,发出木料的碰撞声。
  “主子?”
  “照山?”
  明晏光和禾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惊了一跳,同时失声惊呼。
  沈照山猛地转过身,那双素来深邃沉静的眼眸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上:
  “中计了……立刻召集所有暗卫!”
  第89章 兵戈动娘亲什么时候回来?
  话音未落,书房门外已响起数道极其轻微却迅捷如风的声音,和深秋被劲风卷落的枯叶一同落地。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廊下,他们身着深灰色的劲装,气息内敛,此刻已无声集结。
  “主上!”为首一人抱拳低喝,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无端的杀伐之气。
  沈照山凝神扫过门外肃立的黑影,每一个都是他精心培养的生死兄弟。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中翻涌的焦灼与暴怒,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
  “立刻整备,去神医谷。”
  暗卫首领沉声应道:“是!”身影一晃,已带着其余人如同融入阴影般退去。
  沈照山转向明晏光,语速极快:“明叔,你立刻带着兵符去军营里找赵昱……”
  他话未说完,明晏光已猛地踏前一步,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
  “照山!”明晏光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迫和不容置喙,“这事得让禾生去,我必须跟你去神医谷!”
  他迎着沈照山深沉审视的目光,语速飞快地补充道:“那地方……几十年了,地形复杂,机关重重,就算你找到入口,没有熟悉内情的人引路,如同盲人瞎马。”
  “我是唯一一个在里面生活过的人,虽然多年未归,但总比去了抓瞎强,里面的暗道、药圃分布、可能的藏身之处,都是留了几百年的机关了,旁人不一定能动得了,我还清楚些,带上我,或许能省下你搜寻的时间,能快一步找到殿下。”
  明晏光的话一字一句,给沈照山提了醒。
  是他急昏头了,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沈照山只权衡了一瞬便点头:“好。”
  他随即看向一旁焦急等待的禾生:“禾生,你即刻启程,持我令牌,快马加鞭赶往大营,命赵昱按甲字三号预案,调集右卫营轻骑一千,以最快速度向神医谷方向靠拢。”
  “告诉他,守住大营门户,谨防调虎离山。若遇异动,可先斩后奏!不得有误!”
  “是!主子!”禾生没有丝毫犹豫,接过沈照山递来的令牌,用力握紧。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仍在昏睡的沈驰羽,眼中满是担忧,随即转身,如同一阵风般冲出了房门,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回廊尽头。
  沈照山迅速安排好府中事务,命管家严加看护府邸,尤其要照顾好小世子。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内室,准备最后看一眼儿子。
  卧房内,暖炉依旧散发着热气,但空气中弥漫的草药味,让沈照山的心沉甸甸的。他走到床边,正准备俯身替沈驰羽掖好被角,却对上了一双刚刚睁开的、带着湿气和迷茫的眼睛。
  “爹爹……”沈驰羽的声音微弱沙哑,小脸烧得通红,眼神因为高热而有些涣散,却努力聚焦在沈照山脸上,“……娘亲什么时候回来?”
  看着儿子病弱中依然带着依赖和不安的眼神,沈照山心头猛地一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俯下身,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宽厚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儿子滚烫的额头,又轻轻拨开他汗湿的额发。
  “很快的,驰羽。”沈照山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与他方才在厅中判若两人,“爹爹去接你娘亲,很快就回来。你乖乖睡觉,等你睡醒了,一切……就都好了。”
  沈驰羽烧得迷迷糊糊,只觉得父亲的手掌宽厚温暖,声音低沉安稳,仿佛驱散了些许身体的不适和心头的惶惑。
  他本能地信赖着父亲,乖乖地、虚弱地点了点头,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又缓缓阖上,呼吸依旧急促,但似乎安稳了一些。
  沈照山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深深地看着儿子病蔫蔫的小脸,觉得自己真的、真的谁都对不起。
  但他没有时间沉溺。
  每一分迟疑都可能意味着韫枝的万劫不复。
  沈照山猛地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眷恋
  地看了一眼床上小小的身影,仿佛要将这画面刻入骨髓。接着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走向房门。
  厚重的门帘被他有力的手臂掀开,又在他身后沉重落下,隔绝了室内温暖的光线、药草的苦涩气息,以及儿子微弱的呼吸声。那隔绝的一瞬间,仿佛也隔绝了他作为父亲的一部分柔软。
  门外,暮色四合。
  深秋的黄昏来得格外迅疾而浓重。
  天际最后一丝残阳如同燃尽的余烬,在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边缘挣扎着透出几缕黯淡的金红,映照着庭院中那株高大的银杏树。
  满树金黄的扇形叶片在愈发凛冽的寒风中疯狂摇曳、簌簌飘落,如同下着一场盛大而凄凉的黄金雨。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枯败的萧索气息。
  沈照山站在廊下,挺拔的身影被暮色勾勒出冷硬的轮廓。他微微仰起头,望向那被暮云吞噬的远方。
  寒风卷起他玄色的衣袂,猎猎作响,几片银杏叶打着旋儿,沾落在他肩头。
  就在这肃杀而沉重的暮色中,沈照山薄削的唇角,忽然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牵出一个自嘲的弧度。
  然后是一声极轻、极冷的轻笑。
  还真是一步差错,步步差错。
  可能鹰神的神谕没错,造下太多的孽,是要一点一点还的。
  他的母亲如此,他也是。
  *
  意识如同沉船后的碎片,在一片冰冷漆黑的深海中缓慢漂浮、重组。
  崔韫枝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是模糊晃动的一片昏暗。后脑勺传来阵阵钝痛,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
  她花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视线,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粗糙、潮湿、布满深色霉斑的岩石墙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陈年药渣、湿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
  黏腻的衣物紧紧贴在皮肤上,提醒着她不久前那场溺水。
  她猛地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过,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议。
  额头发烫,脸颊却感觉冰凉,身体控制不住地打着寒颤。发烧了……在那样冷的池水里泡过,又穿着湿衣被丢在这阴冷之地,不病才怪。
  她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极其狭小的石室,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木门。
  唯一的光源来自墙壁高处一个巴掌大的通风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勉强照亮了室内轮廓。地上铺着些干草,但早已被潮气浸得发黑发霉。角落里放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碗,里面盛着半碗浑浊的清水。
  令她稍感意外的是,她的手脚竟然没有被捆绑。
  她咬着牙,忍着晕眩和浑身的不适,艰难地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身。她踉跄着走到门边,用力推了推,那门纹丝不动,显然是从外面锁死了。
  又踮起脚,努力想从那个高处的通风口往外看,但那洞口太小太高,除了能看到一线灰蒙蒙的天空,什么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