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33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9 字数:4309
“沈照山呢……沈照山……在哪里?”
这个问题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刺穿了所有试图维持的平静。栗簌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所有劝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只能红着眼圈,死死抱着她不放。
得不到回答,崔韫枝眼中那点微弱的希冀之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死寂的灰烬。她不再追问,也不再看他们,只是更加疯狂地挣扎起来,指甲无意间在栗簌的手臂上划出红痕,一心只想挣脱这束缚,去那个她明知已经来不及的地方。
明晏光端着那碗仍在散发着苦涩气息的药,看着崔韫枝这副失魂落魄、几乎陷入癫狂的模样,眉头紧锁,疲惫的眼中满是痛色与无奈。他深知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崔韫枝的心神显然跟着那场坍塌一起陷落了,根本不是道理能说通的。
但想到走之前沈照山的嘱咐,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任由她这样耗损本就快要油尽灯枯的身体。
明晏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对着栗簌使了一个极其沉重的眼色。
栗簌接收到他的示意,看着怀中状若疯魔的主子,心如刀割
,却不得不狠下心来。她咬了咬牙,抬起手,精准地劈在崔韫枝的后颈上。
挣扎的动作骤然停止。
崔韫枝身体一软,倒了下去。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她模糊的耳边似乎飘来了明晏光那充满了无力与疲惫的声音:
“先让她睡,药……得想办法让她喝下去。不然身子撑不住的……”
然而,这声音很快也远去了,连同外界的一切光线和声响,都再也无法触及她。
她将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沉入了那片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任何痛苦的、昏沉沉的深海之中,不愿意再醒来。
仿佛只要不醒来,就可以不用面对那个没有沈照山的世界。
她能听见外界的声音,但像隔着厚厚的、浑浊的水传来,嗡嗡作响,只觉得嘈杂无比,令人心烦意乱。
那些声音起初模糊不清,渐渐有了轮廓。
是明晏光和栗簌压低了嗓音的交谈,似乎在争论着什么,又像是在无奈地商议。她听不真切具体内容,也不想听,只觉得这些声音如同蚊蚋,扰得她不得安宁。
后来,这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了。
再然后,是一个有点儿陌生又有点儿熟悉的哭声,呜呜咽咽,持续不断。崔韫枝凭着残存的、近乎本能的一点意识辨别了许久,才恍惚认出——是禾生。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丫头还是这么爱哭。
崔韫枝混沌的意识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的念头,但随即又被无边的沉寂吞没。
禾生似乎说了很多话,带着哭腔,絮絮叨叨,但崔韫枝一个字也听不清,也不想听清。她与世界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薄膜,一切人声、一切动静,都变得朦胧而遥远,失去了意义。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反复盘旋。
沈照山又骗她。
他又骗了她。
一股巨大的悲恸从心口最深处汹涌而上,她感觉自己的眼泪仿佛已经逆流回了心脏,浸泡着那颗千疮百孔、几乎停止跳动的心,酸涩而窒息。
可眼眶里却干涸得发疼,流不出一滴温热。
原来人绝望到极致,连眼泪都会枯竭。
就这样吧。她想着。就这样沉下去,躲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就不用面对那撕心裂肺的现实。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边的沉寂和心死彻底溺毙之时,一道清亮却带着委屈颤抖的童音,忽然将她惊醒了。
“娘亲。”
是驰羽。
崔韫枝涣散的神魂恍恍惚惚地一颤。
那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害怕和哭腔,一遍又一遍,执着地呼唤着。
“娘亲……”
“娘亲……你醒醒……”
“娘亲……”
一声又一声,像小小的手,拼命地想将她从冰冷的海底拉上去。
在沈驰羽不知叫到第几声的时候,崔韫枝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濒死的蝶试图挣扎着扇动翅膀。
她用了极大的力气,终于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映入了沈驰羽那张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害怕和依恋。
灵魂仿佛还未完全归位,但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崔韫枝颤抖地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儿子小脸上的泪珠,然后艰难地张开手臂,将那个温暖的小小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搂进自己冰冷的怀里。
“别怕……宝贝……”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却带着一种重新被唤醒的温柔,“娘亲在呢……”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那枯竭了许久的眼泪,仿佛终于冲破了某种封印,大颗大颗地、滚烫地从眼眶中涌出,迅速浸湿了沈驰羽肩头的衣料。
沈驰羽硬生生将浑浑噩噩的崔韫枝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她开始机械地进食,吞咽那些寡淡无味的汤药和米粥。她按时躺下,即使常常睁眼到天明。她抱着沈驰羽,一遍遍轻声安抚,仿佛也是在安抚自己支离破碎的灵魂。
禾生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殿下终于挺过来了。但明晏光眉头间的忧虑却从未散去,他敏锐地察觉到,崔韫枝的“好转”更像是爆发之前的爆发。
她拒绝听到任何关于“沈照山”的消息。无论是名字、称号,还是任何可能引发联想的东西,只要从别人口中说出,她原本平静的面容会瞬间结冰,甚至会毫无预兆地动怒,用一种近乎尖锐的沉默将所有人推开。
她活过来了,却把关于他的那一部分,彻底埋进了无人敢触碰的坟地。
转机最终出现在风尘仆仆从外归来的赵昱身上。
赵昱带来了前方战事的最终消息。
沈照山根本不信此事仅是柳清源与二皇子所能主导,果然,在他们于神医谷纠缠之时,一直蛰伏的周承嗣骤然发难,意图直捣黄龙。
赵昱按照沈照山事先留下的详尽安排,一步步诱敌深入,最终将周承嗣及其主力围歼于翠峰谷外,彻底平息了这场祸乱。
汇报完战事,赵昱语气沉重了几分,又道:“末将还在清扫战场时,于一处隐蔽的囚牢中,救出了一人……”
他示意手下将人带上来。
当那个穿着肮脏囚服、头发花白凌乱、眼神涣散癫狂的老人被搀扶进来时,整个厅堂都安静了。
崔韫枝坐在主位上,目光落在那个瑟瑟发抖、口中念念有词、时而痴笑时而惊恐的老人脸上。
她看了很久很久。
那张脸,即便被岁月和苦难摧残得面目全非,依旧能依稀辨出昔日的轮廓。
忽然,崔韫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起初很轻,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继而越来越大,笑得肩膀都颤抖起来,笑得眼泪都沁了出来。
笑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止住,转过头,看向垂手立在一旁、神色复杂的赵昱,脸上还带着未干的笑泪,声音却平静得可怕:
“你们在这个小镇停留这么久,千方百计稳住局势,暗中调动人手……最终目的,其实就是为了把他救出来,对不对?”
赵昱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出声,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沉默即是默认。
崔韫枝看着他那副样子,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这一切,依旧在他的算计之内。连他的死,或许都成了这盘棋上最后一步,用来迷惑敌人、争取时间的棋。
她笑着,眼泪却流得更加汹涌,心中那片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被狠狠撕开,鲜血淋漓。
眼前的老人终于看见了崔韫枝,他忽然安静了下来,隔得很远很远,却忽然伸出了手。
他说,柔贞,柔贞,别怕。
崔韫枝忽然俯下身,抱住了自己,哭得像个孩子。
第93章 燕回环找十个八个年轻漂亮的男宠。……
崔韫枝笑了又哭,哭了又笑,胸腔里堵着的那团郁气几乎要将她撕裂。她看着眼前疯癫痴傻、却在她笑声中莫名安静下来的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透过漫长的时间和苦难,依稀辨认出了什么。
他伸着手,喃喃地唤着:“柔贞……柔贞……别怕……”
这声呼唤,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崔韫枝泪水的闸门。
她再也支撑不住,俯下身紧紧抱住自己,失声痛哭,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委屈、绝望和无法言说的悲痛,都在这哭声里倾泻干净。她哭得浑身颤抖,像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
哭了不知多久,哭声渐渐变为压抑的啜泣。崔韫枝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深吸了一口气,挣扎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向那个蜷缩着的老人。
老人身上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粗布衣衫,显然是赵昱他们救出他后打理的,但他依旧瘦骨嶙峋,花白的头发脏污打结,乱蓬蓬地堆在头上,如同枯草。
崔韫枝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她走到老人面前,没有犹豫,直接屈膝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与他平视。
“爹,”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努力放得轻柔,“我给您梳梳头,好不
好?”
老人似乎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混乱的世界里,嘴里一直无意识地念叨着毫无意义的音节。但在听到崔韫枝这句话的瞬间,他混沌的眼神似乎凝滞了一下,然后竟缓缓地点了点头,含糊地跟着重复:“梳头……梳头……好……梳头……”
一旁的禾生早已泪流满面,见状,立刻机灵地小跑着取来了一把干净的梳子,小心翼翼地递到崔韫枝手中。
崔韫枝接过梳子,对禾生轻声道:“你去看看驰羽吧,我这里没事。”
禾生担忧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在崔韫枝疲惫却无比坚定的目光中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厅堂。
屋内只剩下父女二人,以及一片令人屏息的寂静。
崔韫枝跪坐在父亲身后,看着他满头的白发,感觉自己的肺腑都在往出拧血,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捏起一小把枯草般的白发,小心翼翼地开始梳理。
发丝纠缠打结得厉害,每梳一下都极为艰难。但她极有耐心,先是用手指一点点分开缠死的结,再轻轻用梳子齿慢慢疏通,生怕弄疼了他。
在这缓慢的、像是某种仪式一样的梳理中,那些被尘封已久的遥远记忆,如同沉在水底的莲花,悄然浮上心头。
那是大明宫,是尚未被连天烽火与血色吞噬的大明宫。
太液池畔,接天的莲叶一丛连着一丛,粉白、嫣红的荷花少女般亭亭玉立,绽放的,含苞的,风过处,带来阵阵凉爽的芬芳。
她那时不过十来岁年纪,淘气得很。为了躲避繁琐的宫规和嬷嬷的看管,她支使着少年,偷偷划着一叶小舟,钻进了茂密无边的荷花深处,将自己藏匿起来。耳边是父母又急又忧的呼唤声,从岸边的柳荫下传来,一声声“柔贞……柔贞……”,又近又远。
她非但不害怕,反而觉得有趣极了,得意地躺在小舟里,身下是微凉的木板,头顶是遮天蔽日的荷叶与娇艳的荷花,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身旁还有一个少年,眉目清俊,却紧蹙着,试图劝说她:“殿下,该回去了,陛下和娘娘该着急了……”
她嫌他聒噪,猛地转过身,伸出湿漉漉还带着荷花清香的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瞪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压低声音威胁道:“鸦奴,你再吵,我就把你扔下水去喂鱼!”
少年瞬间噤声,只是耳根微微泛红,无奈地看着她。
两人就这样并排躺在狭小的舟中,隐匿于荷花深处,听着岸边的呼唤和池水的轻漾,还有蜻蜓掠过水面的细微声响……直到暮色渐起,被蚊子咬得满身是包,才被焦急的内侍们寻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