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34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9 字数:4683
回忆中的荷香仿佛还在鼻尖萦绕,那无忧无虑的夏日午后,父母俱在,江山无恙,崔韫枝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极淡的、苦涩的微笑。
然而,这微笑瞬间凝固了。
鸦奴……沈照山……
她竟然又想起他了。在任何一点与过去相关的缝隙里,他的名字、他的身影都会无孔不入地钻进来,提醒着她那锥心刺骨的失去。
心口猛地一抽痛,手下意识地一重。
“嘶……”老人吃痛,缩了一下脖子。
崔韫枝立刻从回忆中惊醒,慌忙松开手,连声道歉:“对不起,爹,弄疼您了……我轻点,我轻点……”她放慢了动作。
崔韫枝就那样跪坐在那里,一点点,一梳梳,极有耐心地梳理着父亲杂乱的白发,仿佛要将这些年错过的时光、经历的苦难,都在这轻柔的梳理中抚平。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有些暗了。
一直安静任她梳理的老人,忽然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他用那双因为长久的监禁、折磨和疯癫而浑浊不堪的眼睛,定定地看向崔韫枝。
奇异的是,那一片混沌之中,此刻竟仿佛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过往的清明。
他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没有碰自己的头发,而是颤抖着,轻轻地、极其温柔地落在了崔韫枝的头顶。
老人张开手臂,将那把瘦弱却依旧残留着一丝熟悉气息的怀抱,向着她敞开,将怔住的她轻轻揽入怀中。
他的手笨拙地、一下下地拍着崔韫枝的背,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哄着那个因为摔倒而哭泣的小女孩一样。
“别怕……柔贞……别怕……爹在……”
这一下,崔韫枝一直强撑着的、摇摇欲坠的堤坝,轰然倒塌。
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进父亲那瘦弱却温暖的怀抱里,伸出手紧紧环住他嶙峋的腰背,将脸埋在他带着药味和陈旧气息的衣襟里,嚎啕大哭起来。
像一个在外面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放肆哭泣的港湾。
老人似乎并不完全明白她为何哭得如此伤心,他甚至可能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怀中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经历了怎样的事情。但他只是本能地抱着她,轻轻拍着她,重复着那句最简单的话:
“别怕……别怕……”
崔韫枝窝在父亲的怀里,忽然好恨、好恨。
*
别院里的日子始终被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包裹着。崔韫枝将她父亲妥帖安置,看着庭院中那跑来跑去的身影,始终不知道该说什么。
前朝废帝,还能或者已经算是上天开恩。
崔韫枝不知道……不知道沈照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盘算着救出老皇帝这件事的,但就军队驻扎的时间来看,不会是一时起意。
但崔韫枝不想再想了。
老人像个懵懂的幼童,除了偶尔能清晰地唤出“柔贞”这个名字外,对世间万物都失去了认知,过往的尊贵或是苦难,皆化为一片空白。
崔韫枝对此沉默以对,不追问,不探究,只是日复一日地悉心照料。
她让沈驰羽陪着外祖父在院子里玩耍。一老一少,坐在秋日暖阳下的石阶上,用枯黄的草叶笨拙地编着蛐蛐,往往就能安静地消磨整个下午。
而崔韫枝自己,则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精美木偶。她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坐在厅堂的主位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庭院里渐次凋零的草木,对周遭的一切都缺乏反应。
在一个秋高气爽、阳光却带着凉意的午后,赵昱再次前来复命。
禾生如临大敌,她几乎是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崔韫枝,拼命摇头,试图阻止这次会见。
她太了解自家殿下了,这种死寂的平静比歇斯底里更可怕,内里早已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这让她想起多年前,殿下生下小殿下后不久,也是这般万念俱灰的模样,最终选择了决绝地跳下悬崖。
然而崔韫枝只是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让他进来。”
赵昱快步走入厅堂,他一身风尘仆仆,脸上带着连日奔波未得休息的深刻疲惫,战甲上甚至还能看到未及清理的尘土与暗色痕迹。他不敢直视主位上的崔韫枝,进门后便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头颅低垂。
厅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崔韫枝垂眸看着跪在下方的赵昱,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秋风穿过堂前,卷起几片落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分明是凉爽的秋季,赵昱额际的冷汗却涔涔而下,汇聚成珠,滑过他紧绷的脸颊。一滴汗珠迷了他的眼睛,带来一阵涩痛,他却不敢抬手去擦。
就在赵昱几乎要被这沉重的静默压垮时,崔韫枝终于淡淡地收回了目光,仿佛刚刚只是走神了片刻。可她开口,问出的却是一个让赵昱心脏骤停的问题,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波澜:
“赵昱,沈照山走之前,你和明晏光知道他又骗我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赵昱猛地一僵,那滴悬在他下颌许久的汗珠终于“啪嗒”一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
喉咙发紧,沉默了片刻,才艰涩地开口:“殿下……主公他……这也是迫不得已……实在是情势所逼,为了大局……”
“大局?”崔韫枝像是被这两个字骤然刺痛,猛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跪着的赵昱,一直压抑的怒火轰然爆发。
“沈照山的算盘打得可真是精妙!他什么都考虑进去了!柳清源、我二哥、周承嗣、甚至是我那被囚禁的父皇……他全都算到了!”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肺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拧搅,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恨不得立刻撞死在旁边的青石柱上。
“可他偏偏没把他自己考虑进去!也没把我考虑进去!”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却又被她强行压下,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在他眼里,我是不是永远都是那个需要被他蒙在鼓里、被他推到最后方、需要他用命来换的累赘?”
“殿下!主公绝无此意!”赵昱猛地抬起头,急声想要辩解。
“你闭嘴!”崔韫枝厉声打断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火里淬炼过的刀子,“我告诉你,赵昱,你回去也告诉明晏光!”
“你们听好了!我一次,一次都不会再想他!你们以后给他烧纸、祭奠他的时候,记得替我告诉他——”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吐出最伤人也最自伤的话:“我崔韫枝,不会对他的死感激涕零!我会慢慢把他忘掉!我会看着驰羽长大成人!我会找十个八个年轻漂亮的男宠,逍遥快活!我会彻底把他沈照山忘得一干二净!就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
赵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殿下……”
“滚!”崔韫枝猛地拔出一直悬挂在厅堂一侧用作装饰的一柄宝剑。剑锋出鞘,带着冰冷的寒光,直指赵昱。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但剑尖却异常稳定,映照着她苍白而决绝的面容。
“你给我滚!让明晏光也滚!你们谁想做皇帝,谁就去坐那个位置!”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我会带着我爹,带着我儿子,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这个江山,他沈照山要么自己从地底下爬回来坐!要么——”
她一字一顿,如同诅咒:“就让它彻底烂掉吧!”
剑尖的寒光,和她眼中破碎的东西交织在一起,竟让久经沙场的赵昱都感到一阵心悸。他知道,此刻任何话语都已无用。
他沉重地、缓缓地低下头,最终只是再次行了一礼,沉默地起身,一步步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大堂。
只剩下崔韫枝独自站在那里,手持利剑,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所有力气的战争。当赵昱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她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回椅子里,整个人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只有无边无际的爱和恨交织,在空荡的厅堂里无声地蔓延。
第94章 再当年那味道那样熟悉。
日子如同山前那条潺潺的溪水,看似平静地一天天流过。
在禾生不厌其烦的劝说和沈驰羽期盼的目光下,崔韫枝终于不再整日枯坐于厅堂。这一日秋高气爽,天穹湛蓝如洗,阳光褪去了夏日的酷烈,只余下暖融融的温和,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一行人驾着马车出了小镇,碾过铺满落叶的路径,来到了附近山脚下。溪水淙淙,清澈见底,映着两岸斑斓的秋色,深红、金黄、赭褐的树叶交织如锦,仿佛天地也在这季节更迭中释放着最后的热烈。
禾生提着装满糕点和茶水的食盒先下了车,崔韫枝跟在她身后,动作依旧有些迟缓,像是一尊被微风勉强吹动的纸人。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站在明亮的秋光里,脸色却苍白得几乎透明。
最先欢快起来的是那一老一少。曾经的皇帝,如今心性如稚子,看到清澈的溪水和挂满果实的树木,立刻像个孩子般雀跃起来,拉着沈驰羽的手便蹦蹦跳跳地冲向溪边。沈驰羽也难得露出属于孩童的活泼,咯咯笑着和外祖父一起,脱了鞋袜,小心翼翼地踩进沁凉的溪水里,溅起细碎的水花。
禾生赶忙追过去,一边叮嘱着“小心脚下”,一边将他二人拉到溪边干燥的大石上坐下。老人仰头看着不远处一棵野果树,上面缀满了红彤彤、熟透的野果,许多果实甚至已经掉落在地,铺了厚厚一层,散发出甜蜜微腐的气息。
他兴奋地指着树,含糊地对沈驰羽说着什么,拉着外孙就要去捡。
“哎哟,可不能捡掉在地上的吃!”禾生急忙拦住,又好气又好笑,“脏了,吃了肚子疼。要摘树上的,树上的才好!”
她一边看护着兴致勃勃想要爬树的一老一少,一边回头招呼还站在马车旁有些怔忪的崔韫枝:“殿下,快来呀!这果子看着真喜人,咱们一起摘些回去,给您和驰羽做果脯吃!”
秋风拂过,带来果实的甜香和山林间草木干燥清冽的气息。崔韫枝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沁入肺腑,带着秋日特有的爽朗。
她看着阳光下笑闹的父亲和儿子,看着禾生忙碌而充满生气的背影,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缓缓走了过去,挨着禾生坐在了溪边的大石上。
禾生见她肯过来,已是欣喜,虽见她依旧眉宇深锁,郁郁寡欢,但肯走出屋子,融入这天地秋色,已是大大的进步了。她暗叹一口气,不再多言,只专心看着那祖孙俩笨拙又开心地试图够取枝头最红最大的果子。
崔韫枝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溪面上,随着水波荡漾,渐渐失了焦距。
她人在这里,神魂却仿佛抽离而出,飘向了更远、更沉重的地方。
有时候,她真是恨极了自己为何如此了解沈照山。
那日对赵昱发泄般的怨怼之后,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了悟便如同这秋日的寒露,一点点浸透了她的心。
她完全猜对了。
从他决意用自己换她出来的那一刻起,后续的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当年她跳崖之后,沈照山一边平定昆戈叛乱,一边定然就已开始筹划如何救回她的父皇。
只是那时机稍纵即逝,他失去了抢先占据长安洛阳的先机,汴京落入世家之手,而周承嗣又岂是易与之辈?这其中的斡旋、隐忍、等待,耗去了他数年光阴,布下了不知多少暗棋。
巴图尔和柳清源绑架她,确实是计划之外的变数。但面对这变数,他很快又一步一步布好了局。
他死了没关系。
只要沈驰羽还活着,只要她父皇还能回到她身边。
他知道,有了这两重牵绊,无论多么痛苦绝望,她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活下去。为了孩子,为了父亲,她会吞下血泪,撑起这一切。
而他,甚至早已对赵昱、明晏光等人有了缜密的嘱咐,如何辅佐年幼的沈驰羽,如何稳定局势,如何……让她活下去。
真是一步一步,都想得那么清楚,算得那么精准。
透彻得令人心寒,也令人痛彻心扉。
一阵欢快的笑声拉回了她的思绪。
沈驰羽举着一个刚摘下的、红得发亮的果子,献宝似的跑到她面前,小脸因为奔跑和兴奋而红扑扑的:“娘亲!看!我摘到的!最大的!”
老人也跟在他身后,手里抓着几个果子,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浑浊的眼睛里闪着难得的光亮。
崔韫枝看着儿子和父亲,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又冰冷的手同时攥住。她缓缓伸出手,接过那个还带着枝叶清香的果子,指尖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