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35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9      字数:4551
  她努力弯起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
  “……很好。”
  阳光依旧明媚,溪水依旧欢唱,秋色依旧绚烂。
  可她心中的那个秋天,早已万物凋零,大雪封山。
  崔韫枝在溪边坐了一会儿,听着父亲和儿子的笑语,看着禾生忙碌的身影,本该觉得些许慰藉,可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窒闷感却越来越重,像被一块湿冷的布紧紧裹住了心脏,透不过气来。
  她站起身,对禾生轻声道:“我有些闷,去旁边走走,透透气。”
  禾生闻言,脸上瞬间爬满了担忧,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抓住她的衣袖:“殿下!您一个人……”上次殿下独自“走走”的结果,是她至今不敢回想噩梦。
  崔韫枝理解她的恐惧,她抬手,轻轻拍了拍禾生的手背,目光投向不远处正笨拙地试图将果子垒高的父亲和儿子,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承诺般的安抚:“放心,我不会走远,就在这附近。驰羽和我爹都在这里,我不会再做傻事。”
  禾生看着她,又看看那玩得正开心的一老一少,挣扎了片刻,终究还是慢慢松开了手,不放心地再三叮嘱:“那……那您千万别走远,就在这附近,能看见马车的地方就好。散散心就快些回来。”
  “好。”崔韫枝点了点头
  ,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这才转身,沿着溪流,缓缓向上游走去。
  秋日的山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的裙摆和发丝。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了前几日明晏光沉重的汇报。
  他们几乎将那片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山谷翻了过来,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手,搜寻了一遍又一遍……可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没有残肢,没有衣物碎片,没有……任何属于沈照山的痕迹。他就那样在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个结果,让她一面无法抑制地生出一种渺茫到近乎可笑的期待——也许,也许有奇迹呢?他可是沈照山啊!他总能绝处逢生。
  但另一面,她又死死压抑着这不该有的期待。她太清楚了,希望燃起后再被碾碎,远比一开始就接受绝望更加残忍,足以将她彻底摧毁。她不能再经历一次了。
  她就这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漫无目的地迈着步子,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一阵冷风袭来,让她猛地打了个寒颤,才骤然回神。
  环顾四周,崔韫枝的心猛地一沉。
  陌生的山林,茂密的树木遮天蔽日,来时那条潺潺的小溪早已不见踪影,连方向都难以辨别。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更不记得来时的路径。方才一直神思恍惚,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这深山之中。
  一阵心慌袭来,她立刻转身,试图循着模糊的记忆往回走。可四周的景象似乎都差不多,崎岖的山路,斑驳的树影,根本找不到任何熟悉的标记。她加快脚步,心中的焦急越来越盛,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不能慌……不能慌……她告诉自己,努力想定下心神。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眩晕感却毫无预兆地袭来。
  眼前的一切瞬间开始天旋地转,视野边缘迅速变暗,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蔓延开来。她踉跄了一下,伸手想扶住旁边的树干,却抓了个空。
  连日来的心力交瘁、悲痛欲绝、高烧初愈后的虚弱,在这一刻如同蛰伏已久的猛兽,骤然反噬。
  浑身的力量瞬间被抽干,双腿软得如同棉花。
  又给禾生添麻烦了……
  这是她意识陷入无边黑暗前,最后一个无奈的念头。
  然而,就在她彻底失去知觉、身体软软向下倒去的瞬间,鼻尖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极其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苦意的草木气息。
  那味道……那样熟悉……
  是幻觉吧……她在一片混沌中自嘲地想,竟然又出现幻觉了……
  随即,意识彻底沉沦。
  *
  崔韫枝悠悠转醒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木质屋顶横梁。
  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她几乎以为时光倒流,又回到了那个刚刚得知沈照山死讯、痛不欲生后醒来无数次的那个日子。依旧是这张床,这个房间,这种浑身无力、头脑昏沉的感觉。
  她眨了眨眼,花了片刻功夫,才将涣散的神智慢慢聚拢,确认自己是真的回到了别院的卧房,而非陷入了另一个循环的噩梦。
  “……殿下!您醒了?”守在床边的禾生立刻察觉到她的动静,扑到床边,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了很久,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后怕。
  崔韫枝看着她焦急万分的模样,心中涌起浓浓的愧疚。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禾生轻轻按住。
  “禾生……”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我……”
  禾生只是拼命摇头,眼泪又掉了下来:“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吓死奴婢了……”
  崔韫枝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试图缓和气氛,自嘲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散个步也能把自己走丢……以后再也不一个人乱走了。”
  禾生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心里又酸又涩,也跟着挤出一丝笑,顺着她的话说道:“可不是嘛!幸亏是遇见了附近好心的农人,发现了晕倒的您,把您送到了咱们马车附近,赵昱他们正好寻来,这才……不然这荒山野岭的,可怎么是好!”
  “农人?”崔韫枝微微一怔,“那……可好好感谢人家了?要多给些酬谢的银两才是……”
  禾生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奇怪就奇怪在这里。赵将军他们说,发现您的时候,您就躺在那条山路岔口的大树下,四周静悄悄的,根本没看见什么农人。问遍了附近,也没人说见过您或者送您回来。”
  根本没看见人?
  崔韫枝躺在柔软的枕衾间,听着禾生的话,大脑忽然空白了一瞬。
  那个荒谬的、被她死死压在心底、连一丝萌芽都不敢允许的念头,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挣脱了束缚,猛地浮出了漆黑的水面——
  那昏迷前短暂捕捉到的、熟悉到令人心悸的草木气息。
  神秘出现又消失的“农人”。
  那片被翻遍了每一寸土地却找不到任何痕迹的爆炸废墟……
  一个疯狂、难以置信、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猜想,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她的心脏。
  她猛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第95章 山涧风“沈照山,你真该死。”……
  崔韫枝猛地从床上坐起,一把抓住禾生的手腕,力道之大让禾生甚至有些微微吃痛。她的眼睛因为刚刚那个荒谬的念头而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急切的灼热。
  “禾生,你再仔细想想,”崔韫枝仅仅地握着禾生的手,“赵昱他们发现我的时候,周围真的一点异样都没有?哪怕一个模糊的背影?或者……有没有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禾生被自家殿下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弄得有些懵,手腕被攥得生疼。
  但她更担心的是崔韫枝现在这不正常的状态。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肯定地摇摇头:“真的没有,殿下。赵将军说,他们找到您时,四下里安静极了,只有风声和鸟叫。若真有人,不大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就消失不见的。”
  “这才是最奇怪的!”崔韫枝松开她的手,指尖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刚过,一个陌生的农人,费力气救了一个晕倒的妇人,却不求任何回报,甚至不愿露面,悄无声息地离开……这合乎常理吗?”
  禾生怔住了,顺着崔韫枝的话一想,眉头也渐渐蹙了起来。确实,这太不寻常了。寻常乡民,救人之后即便不贪图重谢,至少也会露面说明情况,怎会如此神秘?
  崔韫枝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被角,脑海中各种念头飞速碰撞。那个被她强行按下去的猜测再次汹涌而来,几乎要冲破她的理智。
  她猛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往外冲。
  “殿下!”禾生吓了一跳,急忙拦住她,“您这是要去哪儿?外面刚下过一场秋雨,地上又湿又滑,寒气也重,您身子还没好利索,可不能这时候出去吹风!”
  冰凉的空气透过门缝钻进来,带着雨后泥土和落叶潮湿的气息,让只穿着单薄中衣的崔韫枝打了个寒颤。这冷意让她发热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一些。
  她停下动作,站在床边,望着紧闭的房门,沉默了半晌,最终缓缓点了点头,依言坐回了床沿。只是她不再躺下,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眼神发直,一动不动,仿佛灵魂又飘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崔韫枝的表现似乎恢复了“正常”,甚至比之前更为积极。她不再整日枯坐,而是常常在院子里走动,或是看着沈驰羽和父亲玩耍,或是帮着禾生打理一些简单的琐事,偶尔还会过问一下赵昱关于回长安的事情。
  她看起来像是在努力振作,努力让自己重新融入生活。
  日子就这样在一种看似平静的忙碌中滑过。秋意渐深,庭中的梧桐叶片片凋落,在地上铺了一层金黄。
  直到某日傍晚,喧嚣暂歇,沈驰羽和老人都已安然入睡,禾生
  也在厨房忙着准备晚间的汤药。崔韫枝独自站在院门口,望着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天际,远处山峦轮廓格外清晰。
  一阵凉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她的脚边。
  她忽然静了下来。
  那个在昏迷苏醒后曾短暂浮现、又被她强行压下的疯狂念头,在此刻万籁俱寂的黄昏,再次无比清晰地撞入她的脑海,滴答、滴答,丝雨砸在青石板上一般。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随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擂动,一声声,沉重而急促,敲打着她的耳膜。
  晕倒前那短暂一瞬捕捉到的气息、那清冽中带着独特苦意的草木冷香,此刻在记忆中变得异常鲜明。
  其实崔韫枝一直想问沈照山,他身上这种气息到底是怎么来的,但是一直、一直没有机会开口。
  那是沈照山身上常有的味道。
  是他独有的、让她安心也让她心痛的味道。
  当时只道是幻觉,是绝望中的臆想。
  可如果……如果不是呢?
  如果那个神秘的“农人”真的存在,如果那气息并非她的错觉……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骤然出现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
  她猛地转过身,望向身后静谧的院落。屋檐下挂着的老旧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鼾声隐约从屋内传来,一切显得那么安宁。
  而她的心中,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需要验证这个猜想。
  无论结果如何,她必须去验证。
  *
  秋阳依旧明媚,却似乎比前些时日又清冷了几分。
  崔韫枝对禾生说,想上街市去看看,买些新鲜的丝线和布料,给驰羽和父亲缝制过冬的衣裳。她神色如常,与之前那段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判若两人。
  禾生见她这般模样,心中甚慰,几日来的担忧稍稍放下,想都没想便笑着应了,只叮嘱她早些回来。
  崔韫枝点了点头,拿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青布包裹,步履平稳地出了别院大门。
  然而,她并未走向热闹的街市。出了巷口,她四下略一张望,便径直走向一辆停在路边的简陋草车,驾车的是一位面容憨厚的老伯。她低声与老伯交谈了几句,塞过一小块碎银,便敏捷地攀上了堆着些干草的板车。
  老伯吆喝一声,老牛慢吞吞地迈开步子,拉着车,晃晃悠悠地出了城门,朝着城外的山野行去。
  深秋的山野,色彩斑斓却也透着一股凋零前的热烈。
  山路两旁,果树都已熟透,红彤彤的果子压弯了枝桠,引得三三两两的农人挎着篮子上山采摘。空气中弥漫着果实熟透的甜香和泥土草木的气息。
  有农人认出了她,上前同她打招呼,给她往怀里塞果子。崔韫枝也微微颔首,笑着回应,将自己包裹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分给他们。
  但其实那些面孔并未真正映入她的眼底,她的心思早已飞到了更高的地方。
  她步履不停,绕过山脚下采摘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沿着一条更为偏僻陡峭的小径,一步一步向上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