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36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9 字数:4878
她没有在半山腰那些相对安全平缓的地方停留,而是继续向上,朝着人迹更为罕至的山巅行进。
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秋风也越来越凛冽,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这样的路径,这样的高度,这样的冷风……七年前,她也曾经历过一次。
只是这一次,她的脚步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彷徨,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更像是在执行一个早已下定决心的、必须完成的任务。她沉默地向上攀爬,呼吸因为吃力而变得急促。
终于,她抵达了山顶附近的一处断崖。
这里地势险峻,视野却极为开阔,可以俯瞰山下大片大片收割后略显斑驳的农田,以及远处蜿蜒如带的河流。秋风猎猎,吹得她衣袂翻飞,仿佛随时都要将她卷走。
崔韫枝站在原地,望着眼前这与七年前跳崖处惊人相似的景象,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时光仿佛在此刻重叠,只是崖底不再是幽深莫测的山谷,而是充满烟火人间的田亩。
她在崖边静立了片刻,山风吹乱了她的鬓发,她却恍若未觉。然后,她抬起了脚,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从容地,朝着那万丈深渊的边缘走去。
她的目光平视着前方空旷的天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恐惧,也无决绝,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的执拗。
一步,又一步。
鞋底碾过边缘的碎石,几颗小石子滚落下去,瞬间消失在视野里,听不到丝毫回响。
眼看只差最后一步,她的脚尖几乎已经悬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身后袭来!
一条坚实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瞬间环住了她的腰腹,用力之猛,几乎要将她的肋骨勒断!紧接着,她整个人便被那股力量狠狠地向后拖拽,踉跄着跌离了危险的崖边,后背重重撞进一个冰冷却异常坚实的胸膛里。
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苦意的草木气息,混合着山风的冷冽,瞬间将她牢牢包裹。
崔韫枝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频率剧烈跳动起来。
成功了。
她成功了。
果然……是他。
巨大的冲击和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浪潮般席卷了她,她浑身控制不住地开始剧烈颤抖。她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就着这个被紧紧禁锢在怀里的姿势,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起初很轻,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沙哑,继而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笑得她浑身都在发抖,笑得眼泪都沁了出来,却不是因为欢喜,而是掺杂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
身后的人始终沉默着,只是环在她腰间的双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身体里,那力道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恐惧,轻轻颤抖着。
笑了好一会儿,崔韫枝才缓缓止住。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那人气息的空气,终于鼓足勇气,猛地转过身去。
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那张刻入她骨血的容颜。
只是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脸色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那双深邃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她,里面翻涌着太多她看不懂也不敢细看的情绪。
崔韫枝看着他这副模样,积蓄了数月的怒火、悲痛、绝望、以及那不敢宣之于口的思念,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她猛地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在山崖间显得格外清晰。
沈照山被打得脸偏向一侧,苍白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痕,嘴角溢出一丝血迹来。他本就虚弱的身形晃了一下,几乎有些站立不稳,却依旧固执地转过头,重新看向她,眼神复杂难辨。
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崔韫枝的眼泪再次决堤而出,汹涌而下。她看着他那副苍白脆弱却又沉默隐忍的样子,再次扬起的手颤抖得厉害,最终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所有的愤怒和质问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句颤抖的、带着哭腔和恨意的话:
“沈照山,你真该死。”
第96章 荷意红大明宫的阳光依旧那样……
话音未落,她忽然上前一步,猛地揪住沈照山早已被山风吹得冰凉的衣领,另一只手攥紧成拳,不由分说地、一下又一下地砸向他的胸膛和肩臂。
那拳头带着她所有的委屈、恐惧和无处发泄的痛楚,力道不轻。沈照山被她打得身形微晃,却始终一声不吭,未有躲闪,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这迟来的责怒,目光始终落在姑娘泪水纵横的脸上,满眼都是愧疚。
就在崔韫枝蓄力想要挥出下一拳时,沈照山猛地蹙紧眉头,压抑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随即一口暗红色的鲜血猝不及防地喷涌而出,溅落在两人之间的枯草碎石上,触目惊心。
崔韫枝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挥到半空的拳头也停滞不前。她脸上的愤怒和恨意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被一时的愣怔所取代。
“你……”她声音发颤,下意识地想去扶他。
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焦急的呼喊。崔韫枝心跳得厉害,还未反应过来,沈照山却仿佛被这声音惊醒,强压下翻涌的气血,以一种近乎本能的速度,单手紧紧环住她的腰,用尽最后力气将她迅速带离了这出崖边还是有些近的地方,踉跄着退到安全地带。
几乎是同时,明晏光气喘吁吁地从不远处的树丛后钻了出来,看到眼前景象,尤其是沈照山胸前衣襟上那片明显洇出、此刻又添新红的血迹,顿时脸色大变,急得直跺脚:
“哎呦我的殿下哟!您……您下手轻点儿啊!他这伤还没好利索,胸口那处最是要命,好不容易才止住血,哎呦,一眼没看你就跑出来了……”
崔韫枝这才猛地注意到,沈照山墨色的衣襟上,胸口
的位置,早已暗沉了一片,那分明是旧伤洇出的血迹,只是因为衣色深,方才情绪激动竟未立刻察觉。
她慌忙抬头看向沈照山,只见他脸色白得吓人,呼吸微弱,额际沁出细密的冷汗,显然是强撑了许久。然而他却依旧低头看着她,染血的嘴角极其艰难地牵动了一下,抬起微颤的手,轻轻拂开她颊边被泪水粘住的碎发。
男人的指尖冰凉,动作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歉疚。
“……对不住。”他看着她,声音低哑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眸中情绪复杂万千,最终被巨大的疲惫和痛楚淹没。
话音未落,他眼睛一闭,整个人彻底失去了意识,重重地向后倒去。
“沈照山!”崔韫枝惊呼一声,慌忙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下滑的身躯,却被那沉重的分量带得一同跌坐在冰冷的山石上。
*
别院那间熟悉的卧房内,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
崔韫枝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躺在榻上面无血色的沈照山。他昏迷着,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薄唇紧抿,毫无生气。整个人清减得厉害,躺在厚厚的被衾下,几乎看不出什么起伏,像一柄收敛了所有锋芒、沉寂已久的薄刃,只有那极其微弱却依旧存在的胸膛起伏和鼻息,证明着他还活着。
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无数激烈的情感在她胸腔里翻滚、冲撞、撕扯。
愤怒于他缜密的欺骗与算计,怨恨他再次将她置于被蒙蔽、被安排的境地,难过他所承受的伤痛……
然而,所有这些汹涌的情绪,最终都被一个最简单、最原始、也最汹涌的念头覆盖、冲刷、乃至湮灭。
他没死。
沈照山没死。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像不合时宜的暖流,瞬间融化了冰封数月的心湖,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狂喜和后怕。
可紧接着,被欺瞒、被独自抛下承受痛苦的愤怒又如毒蛇般抬起头,嘶嘶地吐着信子,让她恨不得立刻将他摇醒,质问他,甚至……掐死这个总是自作主张的混蛋!
她在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极致撕扯中僵立着,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身后传来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吱呀声。她没有回头。
明晏光端着刚煎好的药碗,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浓郁的药味顿时弥漫开来。他看着床边崔韫枝静默的背影,又看了看榻上昏迷不醒的沈照山,沉重地叹了口气。
“殿下……”他斟酌着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心虚。
崔韫枝缓缓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很显然在不满他的伙同隐瞒。
“你也闭嘴。”
明晏光立刻噤声。他将药碗轻轻放在床头的矮几上,蒸汽氤氲,模糊了彼此的表情。他张了张嘴,视线在崔韫枝风雨欲来的神情和沈照山毫无生气的面容之间徘徊了几次,最终还是没忍住,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
“他一直昏迷着,前几日才醒过来一次,但伤势实在太重,根本没脱离危险……殿下,我知道他这事儿做得混账,该死……但他……但他怕自己终究挺不过这一关,若让你空欢喜一场,届时你会更……”
他的话没能说完。
崔韫枝忽然开口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却不再是刚才那种冰冷,而是带上了一丝极轻微的、不易察觉的叹息:“药给我吧。多谢你,明大夫。你先出去,我来喂。”
明晏光愣了一下,仔细看了看她的神色,确定她暂时不会把药碗扣在沈照山头上后,才稍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那……有劳殿下。药需得趁热喝。”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药汁的热气在空气中缓缓扭动,以及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崔韫枝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端起了那碗浓黑苦涩的药汁。她用瓷勺轻轻搅动了几下,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递到沈照山苍白的唇边。
然而,他昏迷中牙关紧咬,唇缝微启,药汁根本喂不进去,大多沿着嘴角流了下来,染脏了颈下的软枕。
崔韫枝蹙着眉,用手帕擦拭着淌下的药液,心中一阵愤懑:就该让你疼死算了。可手上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轻。
尝试了两次,皆是如此。待到第三勺药汁依旧未能顺利喂入,反而似乎呛到了他,引得沈照山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咕噜声,身体也无意识地轻微抽搐起来。
崔韫枝吓了一跳,生怕他真的被药呛死,连忙将药碗搁回一旁的矮几上,倾身过去,用帕子仔细又焦急地擦拭他嘴角和下颌的药渍,轻轻拍抚着他的胸口顺气。
就在这忙乱之际,沈照山的长睫剧烈地颤抖了几下,随即缓缓掀开。
崔韫枝正低头为他擦拭,一抬眼,便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视线之中。
昨日在崖边,她被巨大的情绪冲击着,愤怒与恨意占据了上风,根本无暇仔细看他。此刻,在室内相对柔和的光线下,两人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他瘦削得惊人,脸颊凹陷,使得轮廓更显凌厉。脸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唇上因失血而毫无光泽,唯有那双眼睛,在最初的迷茫过后,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身影,复杂的情愫在其中无声流淌。
崔韫枝动作一顿,拿着帕子的手僵在半空,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沈照山也静静地望着她,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描摹,仿佛要将这几个月的分离都看回来。片刻后,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视线转向矮几上的药碗,声音嘶哑干涩,几乎不成调:“我自己、自己来罢。”
崔韫枝想起明晏光嘱咐需趁热喝药,略一迟疑,还是将药碗端了过来,递到他手边。沈照山费力地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接过药碗的过程显得异常艰难,每一
下移动似乎都牵扯着胸口的伤处,让他额际渗出细密的冷汗。
看着他这副连端碗都吃力的模样,崔韫枝心中那点被强行压下的心疼又冒了出来,几乎就要伸手将碗拿回来,说一句“还是我来”。
然而,不等她动作,沈照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了一口气,蹙紧眉头,竟直接仰头,将那一碗苦涩的药汁一口气尽数灌了下去。
剧烈的动作引得他胸腔震动,放下碗后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苍白的脸颊因这痛苦而泛起不正常的红,看得崔韫枝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又想去帮他顺气,手伸到一半,却又硬生生停住。
沈照山强压下咳嗽,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呼吸,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试图找到一个能让他稍微舒服些、也能更好地看着她的姿势。
崔韫枝将一切看在眼里,默默收回了手,将心底翻涌的情绪再次狠狠压下。她不能心软,绝不能。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温度:
“现在能说了?那天在谷里,到底怎么回事?我要听实话。”
沈照山沉默了片刻,浓密的眼睫低垂,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蓄说话的力气。房间内只剩下他略显急促紊乱的呼吸声。
良久,他才重新抬起眼,望向崔韫枝,缓缓开口:
“那日火药爆炸的瞬间,我跳进了旁边的那处寒潭。”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才继续道:“那潭水极深……且与地下暗河相连,本是一线生机。”
“只是没想到……”他眼中掠过一丝冷冽,“柳清源和我二哥,虽自身无法长时间潜入那冰寒刺骨的潭水,却豢养了一批用以试药、早已异化的药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