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5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1:56      字数:3704
  服药就算了,如果再在人家府上放浪形骸,还真有点不好意思,虽然很多人都这么做,曹尚书也不会介意。
  有时候他也很迷茫。
  士大夫们放浪形骸,空谈玄学,为了聚会,经常不理军务、政事,甩手给下面人做。至于民生疾苦、百姓死活,那更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样下去,国家真的会好吗?
  他有点不敢想这些事情,下意识在逃避。而且,周围人都这样,他能怎么办?糜家不是什么大门第,你若不合群,就无法融入别人的圈子,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这世道,唉。
  “可曾见得王妃?”糜晃突然问道。
  裴盾点了点头,道:“在京中见了,捎了一封家书,还被骂了一通。”
  糜晃无语。
  他知道裴盾虽然是兄长,但有点怕这个妹妹,可能不仅仅因为妹妹是东海王妃,还有别的因素——王妃其实是很厉害的一个人。
  裴盾另有一妹,嫁给了济阴卞壸(kun)。
  卞氏是标标准准的豪门大族,壸父卞粹现为中书令,爵封成阳县公,兄弟六人“并登宰府”,人称“卞氏六龙”。
  卞壸的母亲又是曾担任宰相的中书令张华之女,这家世简直了,难怪与闻喜裴氏联姻。
  壸少有贤名,曾被齐王司马冏征辟,但拒绝了,如今还在京师闲逛,参加各种聚会,等待时机。
  糜晃是真的有点羡慕。
  士族子弟,根本不急着当官,因为他们的机会太多了,可以拒绝一个又一个,直到自己愿意为止。
  有时候当官当得不顺心,或者觉得公务过于繁忙,影响到自己参加聚会,干脆弃官不干了。回去休息一阵后,换个地方当官,轻轻松松,好像那些官位本来就是为他们预留的一样。
  东海糜氏只能算是寒素门第,却不能像士族那么任性了,机会要少很多。
  他的同僚刘洽,更是没有门第,轻易不敢离开司空府,因为别人未必会接纳他。换成士族,完全可以今天在齐王府中当官,过阵子去长沙王那里做幕僚,没有太多阻力,转换自如。
  齐王、长沙王等贵胄不但不能生气,还得着意拉拢,因为他们需要依靠士族的力量来稳固权势。
  这就是现实,惨淡的现实。
  好在糜晃心态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东海王无人可用,给了他这个机会,自然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干活了!
  他打起精神,继续监督。
  第五章 学生
  时间过得飞快,潘园之中,已是白霜遍地,寒意逼人。
  越冬小麦早就种下,甚至长出了绿油油的麦苗。
  牲畜做好了过冬的准备,干草堆积如山。
  商队来过一次,待了两天后就走了,似乎一切正常。
  邵勋的日子过得很单调。
  干活、练兵以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教了这么久,还是记不住,自领鞭笞一下。”邵勋看了眼某位少年写在地上的字,板着脸说道。
  蹲在地上的少年灰溜溜起身,来到门口。
  大门外,什长黄彪冷笑一声,少年自觉脱下裤子——满裆裤,裤腿较瘦,裆部缝在一起,由草原胡人传入,在此之前,汉人所穿裤子两条裤腿是分开的,裆部并未缝合,即只有裤管,没有裤裆、裤腰,主要起腿部保暖作用,但胡人需要骑马,不穿合裆裤、满裆裤很难受。
  “啪!”鞭子重重甩下,一条清晰的血痕浮现出来。
  挨完打后,少年整理好衣物,再度走了回来,询问左右袍泽这几个字怎么写。
  邵勋继续检查其他少年的作业。
  遇到不合格的,没说的,直接上鞭子。
  少年们虽然年纪小,懵懵懂懂的,但不傻。他们都知道,识字是一种多么宝贵的本事,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甚至于,很多人愿意付出代价,却苦无门路,找不到可以学习的地方。
  队主愿意教他们识字,且尽心尽力,这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好事。因此,即便学习起来非常吃力,大伙依然没有怨言。
  即便有那么些真不愿意学的,在看到别人如饥似渴地学习之后,也会怀疑自己这样吊儿郎当是不是太过分了,被迫硬着头皮学习。
  邵勋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将所有学生的“作业”看完,然后总结一番,表扬了几个人,批评了几个人,各有赏罚——主要是吃食方面。
  总结完后,继续教学:“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他用炭笔在白板上写下这几个字,然后让学生仔细辨认,全体朗诵。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一开始声音不是很齐,反复多遍之后,渐渐整齐。
  邵勋耐心地一遍遍领读,心中平静无波。
  他不知道这种平静的日子能持续多久,但只要他在一天,他就会对这帮孩子们负责。
  况且,他也有些自己的小心思。
  队主是一时的,学师则是一辈子的——三国时,有将士战死无后,曹操下令从战殁将士亲戚中搜罗孩童过继,授土田,官给耕牛,置学师以教之,从那时候起,“学师”这个称呼就渐渐流行了起来,与“师”、“本师”、“师老”、“师傅”等称呼并列。
  大晋王朝得国不正,没脸提“忠义”,于是非常注重孝顺父母、尊师重道,几十年推广下来,在这方面成绩斐然——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老师可比队主、幢主之类的分量重多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邵勋曾经思考过,历史上西晋衣冠南渡之后,胡人为什么能在北方建立政权?
  他想了一大堆原因,发现最重要的一条其实是胡人有“自己人”可以用。
  建立政权是需要大量地方官员的,胡人酋豪有部落作为基本盘,人口基数上去后,总会出些人才,帮着酋豪粗粗打理地方,缉捕盗贼、征收钱粮、拉丁入伍等等,都可以做。
  诚然,部落出身的人可能水平不太够,但有部落作为基本盘,胡人酋豪就可以与汉人世家讨价还价,有了议价权,最终让渡部分利益,换取世家大族、土豪坞堡主们合作。至此,一个不太稳定的国家就初步建立起来了。
  如果没有部落基本盘,或者部落整体文化水平低,真找不出那么多人才来,怎么办呢?
  这就比较麻烦了,可能需要把全部基层让给世家大族、地方土豪。
  当然,这样的部落一般也建立不起政权。
  不是什么部落都能在混乱的北方长期立足的,门槛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不然的话,农民起义军岂不是也能开国称制?
  邵勋知道在北方立足的条件远不止这些,但多培养些自己人总是没错的。
  他有时间,有精力,有热情,那么就多做些事。哪怕将来部队散了,他被调往他处,总还能结下点香火情分。至不济,也让这些少年们多了一技傍身,不美吗?
  总要种地的……
  是啊,有些事总要有人做。
  他干的这些事,可比士族们嗑五石散强多了。在这一点上,他有充足的道德优越感。
  ******
  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落下,京师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
  有些人或灰心失望,或担惊受怕,悄悄离开了洛阳这个是非之地。但绝大多数官员公卿并没有走,毕竟天下局势并未崩坏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最简单的表现就是,天子仍然是有那么点威严的,漕运没有断,地方官员的任免仍然有效,军队依然可以调动。
  在潘园,更是一切照旧,似乎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此时的校场之上,鼓声隆隆,喊声连天。
  “击鼓进军,击钲停步,听不明白吗?”邵勋拿着鞭子,挨个抽打不尊号令的少年。
  少年们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有的同袍挤眉弄眼,似在嘲笑。邵勋也抽了他们几鞭,这才老实下来。
  从空中俯瞰而下的话,五十人分成了三部分。
  三十人聚集在正中间,手持长矛,肃立不动。
  十人位于右上角,十人位于左下角。
  这个阵势,是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的,且非常熟悉,就像上辈子用过无数次一样。
  他莫名其妙地知道,偃月阵攻守兼备,其精髓是利用厚实的中军抵挡敌人兵锋,然后靠旋转的月牙(右上角部分)侧击敌人,是一种非常经典的军阵。
  他不知道历史上偃月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在唐代非常流行,尤其是晚唐五代。此阵攻守兼备,素为衙将们喜爱,重要战役之中多次出现。
  于是,他首选此阵操练士卒,并且非常上心——五十人的队伍,或许不需要什么军阵,但他是把这些少年当做军官种子在培养,要求自然不一样。
  校场上也有另外两队人在操练。
  他们练的就比较简单了:只有队列。
  此时晋军流行的是“八阵”。
  所谓“八阵”,其实是方阵的变种,即各阵位于四面八方,“散而成八,复而为一”。
  中央稍空,为主将所在位置。在这里,一般还留有最精锐的一部兵马,称为“余奇”,其实就是预备队,关键时刻堵漏,或者在敌人疲态尽显的时候,坚决投入,一锤定音。
  比起八阵,偃月阵就比较复杂了,要求也更高。
  对此,邵勋觉得无所谓。
  他记得后世一件事。
  某个舞蹈老师带着一帮孩子排练舞蹈,人数很多,有跳舞的,有演奏乐器的,非常复杂,配合要求也很高。
  最终演出时,成年人看到一帮孩子的表演,十分震惊,因为就复杂程度而言,成年人都要练很久才能达到这个演出水平。
  带队老师只说了一句话:“千万不要告诉孩子们这有多难。”
  是的,不要告诉他们这有多难!
  你练得不好,是你自己的问题,你太笨了,赶紧给我用点心,咬牙苦练。
  目前只是五十人的场面,将来如果有五百人、五千人一起操练,难度会几何级升高,到时候你们还要继续找自己的问题,继续苦练。
  当然,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要想达到目标,始终离不开大量繁琐、细致的工作,以及持之以恒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