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20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1:56      字数:3381
  “说不怕是骗人的。”陈有根叹了口气,道:“但如今到处都没活路,怕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拼一把,兴许能出人头地呢。”
  “若人人都如你这般,士气就上去了。”邵勋笑道:“行了,这次邺城、长安大军杀来,咱们避无可避,只能见机行事了。若真不得不上阵,我丑话说在前头,未奉军令,临阵脱逃者死。”
  “诺。”陈有根应道。
  邵勋又把目光投向其余几人,众人纷纷应诺。
  ******
  裴妃在洛阳没待多久,两天后就返回了潘园。
  一路护送之时,邵勋找机会提了自己的建议。
  “此番入洛,我便为此事而来。”裴妃叹了口气,神色间黯淡了许多,不如以前那么有神采了。
  战争,是人都怕,妇人尤甚。
  别以为大晋官军多有纪律,事实上王朝末年的军队,就没几支军纪好的,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才是常态。
  至于门阀部曲、坞堡私兵、流民乞活等等,一个鸟样。
  诸王之乱导致地方秩序遭到严重破坏,他们就趁机兴风作浪,杀的人可不少,抓的奴隶更是数不胜数,更别说吃下肚的“东西”了。
  “王妃英明。”邵勋赞道。
  跟着这么一个脑子清楚的上级就是爽,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心里有谱,而且不拖泥带水,这性格很好。
  “督伯不怕死么?我记得你就上过两次阵吧?”裴妃问道。
  邵勋略微有些迷茫,不知该怎么回答。
  战争,谁不害怕呢?
  这不是打游戏,鼠标一点,兵就冲过去了。这是要你亲冒矢石,横身锋刃之端,用生命做赌注,奋力厮杀的。
  事实上别看他对下面人讲得慷慨激昂,那是为了严申军纪,鼓舞士气。在内心之中,他的情绪波动并不小,毕竟穿越者也怕死啊。
  而且,这种情绪波动还不能显露于外,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王妃于我有恩,我没资格害怕。”邵勋缓缓说道。
  这话把裴妃干沉默了。
  邵勋则看着前方的蓝天白云。
  有些话,无法对外人讲。
  小时候,他的胆子不是很大——不,可能只是他以为的胆子不大。
  五岁那年,村中有一老人过世,他被父母带过去。尸体已经凉了,面目有些狰狞,手脚黯淡发青,还有深紫之色。他以为自己很害怕,但当站到尸体面前时,他发现自己很平静。
  上中学之时,亲戚家失火,有人被烧死。当人们从废墟中扒拉出面目全非的焦黑尸体时,他在人群中远远看着。他以为自己会很害怕,因为尸体的肚子都烧爆裂了,内脏显露在外,手指、脚趾融在一起,但他发现自己很平静,甚至在父母的要求下,给与自己同龄的尸体穿上了一件新衣裳。当时烂肉一块块往下掉,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怕。
  穿越之后,十四岁那年,镇压民变。此世父亲已老,弟妹年幼,他代父出征,亲手斩杀了一名乱民。
  他以为自己会害怕,但当鲜血糊了一脸,亲自斩下头颅系在腰间时,他发现自己很平静。
  夜深人静,剖析内心时,他不知道自己的下限在哪里。
  在战阵厮杀之时,他甚至会摒弃所有杂念,脑袋一热就冲上去。
  他感觉自己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变态,得了心理疾病。
  如今这个人吃人的世道,他真担心自己往变态的深渊一步步滑落啊。
  所以,必须要找点有积极意义的事情,来冲淡自己的负面情绪。
  建功立业、结束乱世,还百姓一个太平天下,废除大晋朝的许多骇人听闻的制度,让社会更加进步……等等等等。
  如果没有这些崇高远大的理想照亮他的前路,充当锚定物,他觉得自己就像在黑暗中踟蹰行走的孤单旅人,最终会迷失方向,被黑暗吞没,成为石虎那类残暴之人吧。
  “邵君这话,我能相信么?”裴妃轻声问道。
  “王妃可拭目以待。”
  “好,我信你。”
  一路无话,车驾在傍晚时分回到了潘园。
  撤退的命令很快传达到了各处,不出意外地引发了小小的骚动。
  但撤退并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庄园内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粮食还需要一两天才能收获完毕,今晚很多人要星夜挥舞镰刀了。
  收好的粮食还要趁着好天气,扬晒一番,不然很容易霉烂。
  庄园内的财物、工具要收拾打包,牲畜要找地方安置,最好是洛阳外郭的羊马墙内,实在不行移到城内也可以,但要找好地方。
  最后,上千口人住哪里?这是一个问题,需要提前协调好。
  总之一堆事情,得尽快处理完毕,毕竟敌军不会等你。
  六月十五,糜晃来到了潘园,撤退已是箭在弦上。
  第二十一章 财富
  邵勋最近在忙着代写家书。
  从来没学过繁体字的他,下笔时如有神助,就是字迹有些娟秀,让糜晃哑然失笑。
  而且,他写的竟然是楷书字体,就更让人好奇了。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当他看到千恩万谢的士兵们时,什么话都没了。
  威望怎么来的?就是从这些一点一滴的小事来的。
  武艺出众,折服将士。
  带兵有方,让人信服。
  嘘寒问暖,令人感动。
  还帮他们解决一些生活上的问题,比如代写家书,又收获一批好感。
  糜晃看着那两队他亲手交到邵勋手上的募兵,见到他们恭敬驯服的模样,颇为感慨。
  短短数月时间,军容焕然一新,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已经如臂使指。如果再花个一两年时间深入整顿,则可由表及里,达到真正的如臂使指。
  把部队交给他,果然没错。
  何伦、王秉之辈,本事固然不错,但和邵勋比,似乎还差了那么点意思。
  乱世之中,能捡到这么一个人才,运气着实不错。
  “邵郎君过来一点。”见邵勋写完家书,糜晃招了招手,说道。
  邵勋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心下激动,快步走了过来。
  “这两队人,我从京中带来,交给你了。”糜晃指了指在不远处列队的百名士卒,说道。
  “怎么来的?”邵勋看了眼,发现和之前送过来的人差不多,问道。
  “比较杂。”糜晃解释道:“有些是失地流民,多为司州百姓;有些是溃散士卒,世兵、禁军都有;有些是豪门逃奴,你别担心,这个世道没人会追究了;还有些则是监狱中相对身强力壮的囚犯,许其维新自赎。”
  说完,他有点尴尬,于是补充了句:“我好不容易从何伦、王秉那里抢过来的。”
  潘园这边大撤退,并非所有人都去洛阳。
  按照王妃的意思,一年前征发过来的东海世兵需要罢遣,主要是那些年岁较大的老兵,足足走了四队近一百六十人。
  他们将带着潘园内部分工匠、仆婢乃至自愿东行的庄客总计三百余人,启程返回东海国。
  就在昨天,甚至还有部分洛阳民户吵嚷着要跟着一起走,大概三百多户的样子。
  裴妃知晓后,下令将庄园内收获的粮食交予他们带走,以供沿途吃用。
  邵勋听闻,知道他之前献上的留后路建议起作用了,这就很好嘛——这些老兵西行,本就是一场闹剧,服役一年后能回家挺好。
  至于那三队孩童少年,原本要一并罢遣,邵勋面见王妃后,这些人又留了下来。
  他们已经耕读了一年之久,普遍认字不少,还有大约二十人跟着邵勋学习算术,亦小有所成。
  比起他手里管带的成年士兵,邵勋觉得这些少年才是他最宝贵的财富。
  士兵是可以取代的,而且很容易,就像糜晃新送来的百人一样,好好整训一年半载,基本都听话了。
  但这些少年的培养周期却很长,没那么容易取代,将来如果治理地方,这些少年就是他的管理团队,可以与世家大族讨价还价的杀手锏。
  “黄彪、李重!”邵勋喊了一声。
  “在!”二人一溜小跑,前来听令。
  “将新来之人打散,与你等手下混编为四队。”邵勋当场吩咐道,说完,又面向糜晃,道:“有国人周英、钟獾儿,忠勇老成,可为队主。”
  “就这么定了,首尾我来料理。”糜晃点了点头,道:“兵交给你了,一定要好好练。”
  “诺。”看着糜晃满是希冀的神色,邵勋沉声应了下来。
  ******
  六月十六,第一批车队离开潘园,往洛阳而去。
  四队队主吴前没走,已经五十岁的他死皮赖脸留了下来,帮着收拾庄园。
  邵勋干脆让他帮忙照看一二三队的孩童少年,有点类似“领队”,他欣然应命。
  四五六七队全是募兵精壮,队主分别为李重、黄彪、周英、钟獾儿——说是募兵,其实军饷很少,除了管饭之外,逢年过节得到的赏赐并不多,寥寥几匹布罢了,但就这待遇,已经非常不错了。
  “毛二!金三!王雀儿!”看着即将远行的少年,邵勋喊道。
  “督伯!”
  “邵师!”
  三人立刻跑了过来,躬身行礼。
  邵勋拉拉他们的手,又拍拍他们的肩膀,心绪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