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29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1:57      字数:3653
  “啊……”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夜空。
  黄彪拿着一把匕首,用力插在俘虏的大腿上,再用力一扯,狞笑道:“听闻你们在弘农整出了多种吃法,尤喜挖妇人**,言此肉最嫩。你胸前虽连二两肉都没有,但你信不信我把你心肝挖出来,那个还要更嫩啊。”
  俘虏面色惨白,双唇颤抖不已,想说话却说不利索。
  “废物!”黄彪拔出匕首,麻利地切掉了俘虏两个手指,又换了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再给你一次机会,想好再说!”黄彪怒道。
  邵勋瞄了一眼,便失去了兴趣,接过王雀儿递来的木碗,大口喝起肉汤。
  “督伯。”吴前从阴影处走了出来,低声说道:“方才问出来了,下午被你斩杀的贼将名叫李易。”
  “无名之辈……”邵勋说道。
  撑死了是个管一两个幢的军校,甚至是个幢主,没太多价值。
  “黄队主还拷讯得知,张方在城北吃了个败仗,损兵三千余。”吴前又道。
  “败于谁手?”
  “从事中郎苟晞率宿卫军一部击破之。”
  “此人是何来历?”
  “听糜督护所言,苟晞出身河内苟氏,曾为齐王司马冏幕府参军。司马冏伏诛后,又入长沙王幕府,任从事中郎。”
  “河内苟氏,有这个家族吗?”邵勋问道。
  吴前皱眉思索了下,最终摇了摇头,道:“似乎没怎么听过。”
  邵勋明白了,河内苟氏多半已经不是士族。这个苟晞就是个普通人,又一个张方啊!
  这让他有些兴奋,乱世还是有普通人机会的,虽然目前他只看到了张方、苟晞两个例子。
  “苟晞大大落了张方的脸面,对我等而言不是坏事。”邵勋又道。
  吴前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邵勋看了他一眼,道。
  “督伯今日斩将破敌,固然大振声威,以后却不要这么做了。”吴前低声说道。
  “为何这么说?”
  “我只问督伯一句,今所求何物?”
  邵勋一怔,良久后说道:“官位。”
  “那督伯可知朝廷如何选官?”
  邵勋点了点头。
  这其实算是他最近一年最为关心的事情了,做过一定研究。
  在西周时代,可简单概括为“世官制”。分封制之下,血统为尊,世代为官。
  到了战国及秦代,有所进步,有荐举、军功、客卿、以吏入仕等多种渠道。
  及至两汉、西晋,仕进途径的主体是察举、征辟。对普通人而言,其实不如战国、秦代那么友好了,阶层有所固化,反而开了历史倒车,也是离谱。
  就本质而言,其实还是战国时太卷了,列国竞争太激烈,逮着人才就得用。即便是鸡鸣狗盗之辈,如果运气好,几代人经营下来,说不定就诞生一个新贵。
  西晋是标标准准的贵族政治,血统论的天下。这会虽然已经开始逐渐崩溃,但惯性一时半会很难消失。
  邵勋自忖,如果是在体制内发展,唯一的出路就是当“属吏”。
  是的,这时候的中高级官员有选举权、授官权,他们任命的官员,就是具备人身依附特征的“属吏”。
  出身寒微的张方其实就是河间王司马颙的属吏。
  司马越幕府的左司马刘洽同样没有门第,是普通人,他也是属吏。
  但这种人太少了,没有门第相助,这条路走得太崎岖。
  当然,你也可以在体制外发展。
  如各种坞堡帅、流民帅、胡人渠帅等,他们是地方实力派。如果朝廷失去了对某些地方的控制,就有可能发一张纸,任命你为某某官,算是地图开疆了。
  这种一般在东晋时期的北方比较多见。衣冠南渡之后,北方沦陷,对于心向朝廷的坞堡帅、流民帅、胡人渠帅,晋廷不介意慷慨一点。
  如果这些流民帅脑子不清楚,去了南方,那就是自寻死路。运气好的也就是当个炮灰,如北府兵军官等等。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流民帅如果留在北方,不一定混得下去,这个就难以评判了。
  再狠一点的,直接搞农民起义军,这就是另立炉灶,当然可以不用鸟晋廷。
  甚至投靠胡人,人家还是比较慷慨的,像黄皮子讨封一样,有地盘有部队就给官,可谓有求必应,一点不讲究。
  邵勋觉得,他暂时可以尝试在“属吏”这条路上走一走。
  属吏做到张方这种级别,其实已经非常牛逼了,他怀疑现在司马颙都不太好动他。
  张方烧杀抢掠,吃人肉,玩弄公卿士女,屠戮豪门巨室,难道不是在削弱他主公司马颙的名声和影响力?
  但司马颙现在还制得住他吗?很难说哦。
  要想捕杀张方,得先把他手下的七万世兵解散,然后趁其不备,暗中下手。
  做属吏做到让主公投鼠忌器的地步,张方值了。
  张方的残暴固然不能学,但他有些东西是可以借鉴的。
  至少,不能让主公一纸命令,就直接把你逮捕弄死。
  说白了,你要有基本盘,只听命于你一人的基本盘,如此你才有讨价还价的本钱,甚至让主公投鼠忌器,觉得打压你不值得、太危险,会把事情弄糟。
  团结在张方身边一群残暴武夫是其基本盘,那么我的基本盘呢?
  “放心,我自有主张。”邵勋拍了拍吴前的肩膀,说道:“大争之世,机会还是有的。”
  “督伯心里有数就好。”吴前点了点头,旋又道:“但身先士卒也太危险了。”
  邵勋苦笑:“不拼,有机会也抓不住。”
  吴前默然。
  “你倒是有点想法的。”邵勋说道:“从东海来了那么多人,大部分浑浑噩噩,不知该做些什么,不知自己要的是什么,过一天算一天。你能出言提醒,我很承情,真的。”
  “督伯有大志,我早看出来了。”吴前笑了笑,道:“该说的已经说了,督伯万事小心。我能力有限,只能尽心竭力照看好那帮孩童。”
  “若能办好此事,功莫大焉。”邵勋说道:“他们才是破局之根本啊。”
  第三十章 塑造
  新人编入之后,自然不能与老人混为一队。
  豪门僮仆、部曲总计二百四十余人,被整编为五队,各有队主——基本都是大家子弟。
  这些人大多看过之前的战斗,表示情绪稳定。
  从第二天开始,邵勋对他们进行了简单的整训,并派人至城南各处,搜刮粮草,搬运回辟雍甚至隔壁的太学存放。
  十月初一,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搬了过来,部分安置在辟雍,部分去了太学。
  粗粗一看,倒也兵强马壮了起来。
  初二,北边传来消息,张方吃了败仗后,放纵士兵在城西烧杀抢掠,以鼓舞士气,洛阳士民死者万计。
  随后,张方率部攻洛阳正西的西明门,不克,退走。王师出城追击,斩首数千。
  初三那天,大都督司马乂奉帝返回京城。数日后,牵秀率邺兵追至东阳门,战败,狼狈而走。
  以上这些消息都是庾亮带过来的。
  他想通了,说服了父亲庾琛,带着家人转移至辟雍暂居——事实上不来也不行,部曲都没了,无以自守。
  “自九月以来,王师虽步步后退,但胜多负少,杀敌甚众。如此看来,洛阳之战或能取胜。”庾亮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幅临摹在丝绢上的洛阳舆图,在糜晃跟前侃侃而谈。
  糜晃连连点头,神色间有些振奋。
  邵勋倚在廊柱上,静静看着。
  作为辟雍守军事实上的核心,他虽然没说话,但无论是糜晃还是庾亮,都下意识关注着他的态度。
  糜晃还好,早习惯了,但庾亮心中却有些淡淡的不爽。
  其实,在这个社会环境下,他有这种不爽老正常了。
  士族与平民之间,确实存在鸿沟。南方先不谈,北方的秩序虽然在逐渐崩溃,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快速转过弯来的。
  “战报可以骗人,战线不会。”邵勋突然说了一句。
  糜晃、庾亮二人闻言有些愣怔。
  “今日大胜,明日复大胜,后天还胜。赢赢赢,赢到最后,天子缩回皇宫了,大都督也撤回了洛阳。战场变成了西明门和东阳门,你就不觉得有问题么?”邵勋反问道。
  “难道这些捷报都是假的么?”庾亮不可置信道。
  “多半是真的。王师可能确实打了胜仗,杀伤敌军甚多,己方伤亡较小。这很正常,毕竟洛阳中军的战斗力还是可以信赖的。”邵勋说道:“但大都督无法给予敌人决定性的杀伤,即一战击破敌主力,俘斩五万以上,令其彻底胆寒。正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你今日击溃一部,俘斩数千,贼众退走之后,收拾军心,重新整顿,复又杀来,你待如何?”
  “战术上不断胜利,战略上始终被动,这仗打得——问题很大。”
  “之前还在缑氏县、偃师县等地厮杀呢,现在退到洛阳城下了,我担心衮衮诸公会有想法啊。”
  “洛阳中军并非大都督嫡系,人家真的会为他一直卖命么?河间王、成都王若开出合适的价码,卖了大都督又如何?”
  “反正这么多年下来,赵王伦、齐王冏都被卖了,再卖一个长沙王乂又能怎么样呢?早卖完大都督,洛阳早日恢复平静,我还能踏雪寻梅,服石登仙,岂不快哉?”
  糜晃听了默默叹气,显然想到了这种可能。
  庾亮虽然早慧,但他才十五岁,没经历过太多人心诡诈,这会直面如土色。
  邵勋说完,直接扭头离开,检查新来之人的安置情况了。
  其实他心中也很烦躁。
  这仗打得不知所谓,而自己的前途也愈发莫测。
  司马乂看似连战连胜,战术上取得了上风,打得司马颖、司马颙暗暗皱眉——讲道理,当他们尽起三十万大军征讨洛阳的时候,绝对没想到会被教训得这么惨,说到底,还是战斗力弱了一些,如今却只能靠体量来赢了。
  但司马乂的死穴也很明显:后劲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