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76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1:57 字数:3422
司马越已经进了宫城。
他本以为这里是最难打的,因为宫城着实坚固。没想到,当诸门杀声四起,又久久等不到石超的命令时,守兵竟然投降了。
饶是一直在苦修内功气度,司马越还是忍不住破防了,喜形于色道:“诸兵降我,此天意也,速速进宫护卫天子。”
“诺。”禁军将领成辅应了一下,挥手令军士们经端门入城,并收缴降兵的武器。
收拾了一番仪容后,司马越坐上了牛车,在众幕僚及随从数百人的护卫下,顶盔掼甲,持械而入。
天子已被大臣簇拥着来到了太极殿外,一见司马越,便道:“城内厮杀不休,司空为之?”
“陛下。”司马越先行完礼,这才道:“太弟颖前番举兵攻洛阳,生灵涂炭,祸乱朝纲,中外怨怒。今次又于邺城横征暴敛,大造府第,严刑峻法,任用私人。臣为司空,有翼赞朝政、匡扶社稷之责,实不忍坐视先王功业毁于一旦。故四方延揽忠贞之士,断然起兵,讨伐不臣。”
司马衷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智商就那样。虽然臣子们一会品评这个宗王,一会又提及另外一个宗王,说得天花乱坠,但在他眼里,这些个宗王有什么区别,不都一样么?
你打我,我打你,杀来杀去,一度没人舂米,又一度喝水都困难。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还要打?
前几天,听说宫里有物件被盗,侍卫说是因为洛阳兵力不足,以至贼匪横行。
他信了。
但又引出另一个问题,再打下去,兵是不是越打越少,盗贼越来越嚣张?
这就没人能回答了。
“陛下。”见天子愣在那里,尚书左仆射王衍提醒道:“司空戢乱反正,有功当赏。”
“加何为贵?”到底有过好几次被胁迫的经历了,司马衷瞥了眼司马越身后的兵士,问道。
“不如加大都督,统御中外。”王衍说道。
“中书舍人何在,快拟诏书。”司马衷立刻喊道。
王衍笑眯眯地看了司马越一眼。
司马越颔首致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衍这货,从来不以经国为念,只思自全之计。
当年太子被贾后诬陷获罪,他不思力争保全,反倒千方百计让太子与他女儿离婚。
拿到太子手书之后,又不对外出示,而是藏了起来,观望风色,寄希望于太子能渡过险关,那样他女儿就还是太子妃。
这就是个反复小人,司马越深知其秉性,但如今却还要与他合作。
诏书很快写好了。
司马越恭敬接过,扫了一眼后,便将诏书交给成辅,令其至诸门宣读。如果还有邺兵在顽抗,有此诏书,当能瓦解一部分军心,尽快结束战事。
入宫城之前,他就已经收到消息,大夏、广莫二门皆克,俘斩四千余。
方才又有人来报,西明门、东阳门、建春门陆续攻克,杀敌万余。
再听听其他诸门的喊杀声,似乎渐渐低落了下去,也近尾声了。
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突袭,一举瓦解了司马颖钳制洛阳的力量。
等到攻克金谷园,擒杀石超,就彻底尘埃落定了。
值此志得意满之际,司马越只想仰天长啸,痛快地发泄一番。
首战得胜,壮哉!
站在司马越身后的王导把目光投向了兄长,一触即收。
大鸿胪王敦亦在。
他看向王导,神秘地一笑。
王导懂他的意思。
如果北伐邺城获胜,他参军事立下点功劳,再有兄长王夷甫从旁相助,徐州就不远了。
同时又有些惭愧。
他终究无法靠自己的本事来谋得州郡之位,终究还是要靠家里帮衬。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连陆机都不如。
人家也靠家世,但先任平原内史,再统领二十多万大军,仕途走得比他强太多了。
再加上幕府内新来的王承等人自恃门第,对他指手画脚,这些加起来,很容易就让他产生挫败感,同时也有所领悟:人不能自高自大,天下英才何其多也。
这就是前阵子听闻堂兄点评陶侃时感觉刺耳的原因。
多历事,才能打磨自己的品性。
多做事,才能锤炼自己的能力。
若还执迷不悟,二十年后他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没有一丝改变。
人,终究要不断成长,不断进步。出仕这一年多来的经历,可谓弥足珍贵,比在家里瞎混十年都要强。
夕阳渐渐洒落,诸门的喊杀声愈发稀落。
洛阳,再一次回到了“众正”手中。
有那么一瞬间,王导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了胜利的边缘。
但那是真实的吗?还是幻觉?曾经信心无比充足的王导,在这一刻却迟疑了。
第七十七章 交代
对石超所部的攻杀当晚就结束了。
根据打听来的消息,石超本人遁逃了,从者不过数十骑,十分狼狈。
分兵十二处的邺兵损失惨重,整体被俘斩一半以上,余众尽皆溃散。至于能不能回河北,就要看他们的运气了。
司马越第二天宣布赏格,参加行动的士兵人赐绢两匹——好家伙,让本就不太丰盈的府库愈发雪上加霜。
但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这年头的士兵,即便当的是吃粮的募兵,也没几个钱。
历史上第一次开启大规模募兵时代的唐朝,一名普通士兵每年的衣赐、粮赐、钱赐折合成钱,大概二十多贯的样子。
这还不算军中定期比武的赏赐,以及上级一高兴发下的额外加赏,几乎就是一人当兵,全家吃好的状态。
西晋的募兵,多集中于洛阳中军,日常领到的钱粮能有唐朝几分之一就不错了。
所以,两匹绢的效用是很强的,至少把士气给提起来了。
与洛阳中军相比,王国军将士们还得到了水果赏赐。
已经成功升级为宾客头子的唐剑带着庄客们,在庄园内采摘了数千枚各色果子,送至军中。
量不多,人手一枚罢了,意思意思。
军士们对此很开心。
邵司马如此勇猛,冲杀时锐不可当,千军辟易,私下里又这般平易近人,跟着他准没错。
邵勋没太多精力关注士兵们怎么想,因为他此时已至金墉城,四下打量着这座坚固的要塞。
“为何如此空荡?”他不解地问道。
跟在他身后的是幕府东阁祭酒庾亮,闻言笑道:“幸好来之前做了点功课。张方抓司马乂那次,人就没了大半。司马,你不会以为西兵就只抓个司马乂,不会顺手掳走其他人吧?”
邵勋哑然失笑,确实不可能。
张方“清空”金墉城后,被废的羊献容短暂地住了进来。就在昨日,她又被册封为皇后,搬回了皇宫,这边就空了下来。
邵勋对庾亮的表现也感到欣慰,至少他会提前做功课了,算是有心人。
没有谁一开始就厉害。
周处在乡下当街溜子时,与南山猛虎、长桥下蛟并称“三害”。后来他搏杀猛虎,一去不回。老乡们以为他和老虎同归于尽了,纷纷庆贺。当周处回来时,就遇到这个尴尬的社死场面,幡然醒悟,原来我在乡亲们心中是这个形象啊?
心神受到冲击的他去找陆云,询问自己年纪大了,再改邪归正还来得及么?陆云以“古人贵朝闻夕改”来劝他,“处遂励志好学”,浪子回头。
再早一点,“刮目相看”之前的吕蒙,和之后的他,也不是一回事。
这也是邵勋没有名人集邮情结的主要原因。
你以为他是史书上那种安邦定国的人,但他可能还没成熟,还没学到那么多东西,你一见到,交谈几句,大失所望,你觉得史书错了,其实是你刻舟求剑了,认为这个人二十岁时就有四五十岁时的本事,这不扯淡么?
“这城可作为长期坚守之所。”邵勋仔仔细细观察着城墙、守具、仓库、水井、馆舍,最后说道。
庾亮还是有点不放心,欲言又止。
邵勋看了他一眼,温和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其实也有些担心,历史已经被改变了,还沿着历史脉络走,可能是要吃亏的。
但大的历史脉络应该还没变吧?被改变的只是小细节。
像司马越北伐邺城之事,就难以更改,他的决心已经十分坚定了,哪怕和历史上出师时间不一样,但终究会出师,只是早晚区别罢了。
那么,结局呢?
现在还能坚信司马越是八王之乱胜利者这个“历史”是仍然正确的吗?
或许吧。他应该还无法改变如此深远的东西。
他一遍又一遍地分析,到最后只是抚住了刀柄。
历史会慢慢变得不可靠,唯有手中的刀永远可靠。
“你既留守洛阳,便向糜都督讨个差事,帮我招募兵士吧。”看完了金墉城,邵勋拉过庾亮,说道:“吴前和你一起,他知道怎么选人,有他相助,不难的。”
“好。”庾亮重重点了点头。
他知道,邵勋照顾他面子。终究还是吴前负责招兵,他只是跟着学习,增长点见闻、阅历罢了。
“走吧。”邵勋最后看了一眼金墉城,便转过身去,道:“大战在即,胜还好,若败了,届时敌我难辨,你就不要去曹军司那里了,尽量跟着我。”
“好。”曾经颇有些傲气的庾亮几乎下意识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邵勋身后,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