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43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1:58      字数:3527
  但是,坞堡和坞堡是不一样的,部曲和部曲也是不一样的。
  有的时候,细节往往要人命。
  “店家方才说银枪军赶着大车,行军射箭,可否细说一下?”范隆又问道。
  “老朽也不甚清楚。”店家仔细想了想,道:“就是带着许多马车、骡车,分成两列,军士在中间行军。鼓声一响,立刻停下,车队首尾相接。随后便有军士跳上车,待角声一响,便向外射箭。”
  老者说得很简略,甚至有些杂乱,但范隆却听明白了。
  这是步兵对付骑兵的套路啊。
  大队步兵行军,辎重车辆置于两侧,防止骑兵直接冲过来。遇敌骑之时,辎重车首尾相接,围成一圈,骑兵没法直接冲,下马步战又打不过步兵。远远射箭吧,骑弓射程、力道、准度都不如步弓,更别说人家可能还有弩,确实难办。
  前汉攻匈奴,卫青似乎就是这样做的。
  马隆西进凉州,也是这么做的。
  这个邵勋,怎么老是操练对付骑兵的战法?
  他的兵,有那么精锐么?车阵很简单,但不同的人用起来,效果天差地别。
  范隆想起在金谷园看到的那些兵,很差劲啊,他怎么敢的?
  饭菜很快端了上来。
  范隆与随从们三两下就吃完了。等到马也喂得差不多了之后,会账走人。
  车队一路向西,沿着破败的官道艰难前行。
  待到女几山附近时,范隆与几位随从停了下来。
  远处是连绵不绝的山林,松柏之属甚多,即便在隆冬之日,依然郁郁葱葱。
  山林前面,突兀地升起了一个土塬,大概十多丈的样子——晋中书监荀勖曾造尺,比后汉、魏尺稍短(接近21.9厘米),一步六尺,约合1.3米,一丈十尺,约2.2米。
  土塬还挺大,上有竹木,占据了一半以上的地面。
  塬北枕洛水,人立于其上,可居高临下俯瞰玉带似的河流。
  土塬西侧是一条深沟,深三四丈,宽十丈左右,原本可能是干涸的河道,现在则长满了竹木杂草。
  范隆眼尖,甚至看到十几头羊在深沟内徘徊,从雪堆下刨出干瘪的枯草,快活地啃食着。
  土塬东侧是渠谷水,两岸开辟了大量的农田,还挖了不少沟渠,挺用心的。
  南侧什么样子看不到,应该是上下土塬的道路了。
  塬上有坞堡,位于西北角。
  堡寨西边就是那条深沟了,塬壁相对陡直,难以攀爬。
  北边是洛水,同样很难过去。
  东侧什么样子看不清楚,可能挖了壕沟吧。
  坞堡北侧住了不少堡民,因为墙上开了少许菱格形窗口,偶有顽童把头伸出来,大叫一声后又缩回去,其他孩童便齐声哄笑。
  土塬南侧隐隐传来鼓声,甚至是数百人齐声喊“杀”的声音。都不用多想,便可知那是军士在操练——银枪军?
  “深山之中,竟然藏着这么一头猛虎。”范隆感慨不已:“这个邵勋,既有家业在此,难怪招揽无功。”
  “大鸿胪,要不要派人过去查探一番?”有随从问道。
  “不。”范隆摆了摆手,道:“勿要打草惊蛇。再者,邵勋是汉王看重的人,他又对我以礼相待,何必如此?走吧,没甚可看的了。”
  洛水北岸也有大片平整出来的土地,看样子明年春天要开垦种植了。
  从土地数量,大致可以估算坞堡内的人口。
  这个坞堡,住着不下五千男女。
  范隆一行人很快便走了。
  途经三乡之时,稍稍歇脚,然后便沿着山道迤逦北上,消失在了茫茫群山之中。
  而在三乡西边的金门山,他念兹之人正在巡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共同记忆
  杜家交割了年前最后一批粮食,共三万斛,全数送到了金门坞。
  剩下的要等到明年开春后了。
  洛水其实是能通航的。
  史上刘裕攻至此处时,曾派人伐木造船,逆水而行,看看最远能航行到什么地方。
  因此开春化冻之后,水位上涨,用木船运输资粮更为方便,运量也更大。
  邵勋刚刚领了一批流民来到金门坞,一共两百户,来自豫州。
  鲜卑大掠,百姓凄惨无比,而司马越坐镇许昌,无能为力。
  每一次入中原征战,都是鲜卑人壮大己身的良机。
  前年的洛阳之战,鲜卑人多抄掠财货、妇女、工匠,司马颖不能制。
  这次请其来豫州,免不了又一番生灵涂炭。
  从首批逃到洛阳的流民口中,邵勋已经粗粗了解了情况:司马越一口气赏出去了五万匹绢帛,但鲜卑人并不满足,仍然在四处大掠。
  另有风声传出,鲜卑人年后会移师西进,准备进军关中,战争是停不下来了。
  “日子虽然艰难,节还是要过的。”今天是腊八节,邵勋亲自来到金门坞,带着大家过节,一起乐呵乐呵。
  他这并不是无的放矢。
  底下人为什么认你,你的权威从何而来?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就邵勋看来,与他们一起欢乐、一起痛苦、一起劳作、一起训练、一起经营生活,带着大家一起富贵,形成牢固的共同记忆,是提高权威的重要途径。
  在这个共同记忆中,你最好不要缺席。
  金门坞内已经修起了一座漂亮的小院,又是前后两进带花园,完全模仿的云中坞。
  邵勋在云中坞巡视之时,发现小院的卧房地面新铺了一层砖。
  他悄悄抠出一块,在反面刻下“裴”字之后,又放了回去,然后吩咐军士守卫,不准任何人入内。
  今日来到金门坞,他再次抠出砖。刻字的匕首在空气中游移不定,一会像是要写“庾”字,一会像是写“乐”,还有点像“卢”,最后终于刻下了“乐”。
  之所以想刻庾,是因为今天庾亮也来了。
  这会他正捏着鼻子,行走在一个个大缸中间。
  做完“坏事”的邵勋走了过来,道:“元规醒酒时常食此物,这会却又嫌弃了,何也?”
  庾亮不好意思地放下了手。
  仲冬之月,百姓们喜欢采撷打过霜的菘菜(白菜前身)、菁(莼菜)、葵(冬苋菜)等杂菜,晒干之后,放入有盐水的大缸之中,用条石压实,再盖上盖子,做出来的便是“咸菹”。
  咸菹呈金黄色,其根茎被称为“金钗股”,既甜脆,又酸美。上到王公大臣,下至升斗小民,无不食之。甚至就连大军出征,都经常携带此物,可谓国民食品。
  邵勋也很喜欢吃。
  他甚至有一个恶趣味,让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裴妃、羊皇后亲手给他做咸菹。
  做得好的,赏一件皮裘,然后坐下来剥蒜!
  “郎君,颍川那边有消息传回了。”走到一处无人角落时,庾亮说道。
  山风飒飒,松涛阵阵,几乎把两人的声音全盖过去了。
  新来的豫州流民怯生生地看着寨内忙忙碌碌的众人,吃完粟粥后,摘菜的摘菜,劈柴的劈柴,融入到了集体劳动之中。
  邵勋收回目光,问道:“如何?”
  “之前那批铠甲,应是颍阴荀氏的人做的,但未必是主家。”庾亮说道。
  其实,他们家在鄢陵庾氏之中,就算不得主家。
  河东裴氏三代才异居,但很多大家族两代人就分家了,庾亮他们家现在就是支脉。
  颍阴荀氏的家业更大,人更多,很多支脉也颇具实力,这次却不知是哪一支做的。
  “我猜也是。”邵勋点了点头:“距禹山坞最近的,就颍阴荀氏、长社钟氏两家了。”
  “另有一事。”庾亮正色说道:“族中有人询问,郎君你是不是要来颍川建坞?毕竟禹山坞离颍川很近了。”
  “你替我带个话。”邵勋说道:“我对颍川没兴趣,若能与禹山坞守望互助,则大善。”
  “可。”庾亮点了点头。
  “庾家之人……”邵勋迟疑片刻,问道:“为何要问这个?”
  庾亮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郎君是否忘了许昌武库案?族中有人猜测,你至少拿走了五千副铁铠,还想找你采买呢。”
  “为何都急着买铁铠了?皮甲不也挺好?”
  “自然是都买了。”庾亮叹了口气,道:“鲜卑大掠豫州,有两千余骑窜入鄢陵,我庾氏有不少正在开河的庄客被掠走。而今对司空很失望,痛骂不绝于耳。既然朝廷不能指望,那就只能靠自己了。”
  “另则——”庾亮又道:“禹山坞之事,别人不知道,我庾家还是明白的。两千余户堡民、数百精锐甲士,实力不容小觑。郎君在洛阳还有金谷园、潘园、邵园三处庄园,这实力放在豫州,也是个大豪强了,不少寒门、小姓还没这么多部曲私兵呢。”
  说完这句话,庾亮下意识看了眼金门坞。
  他是聪明人,邵勋特意带他来云中、金门、檀山三坞转了一圈,展示实力的意图非常明显。
  三大庄园、四大坞堡,拉出五六千丁壮不成问题,更别说他还有数量不详的精锐私兵了。
  如果他愿意,这几千人完全可以身披铁铠,纵横豫州——即便攻不下坞堡,也足够吓人了。
  经历了鲜卑大掠一事,主家那边也务实了。有实力,就可以合作。
  邵勋微微颔首。
  如果说天底下有哪个士族对他的底子最了解的话,那必然是裴家和庾家了。
  禹山坞最初是庾衮建立起来的,后来大部散奔他处,留下来的几百户堡民里,一定有和庾家关系密切的。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些人就是间谍,但邵勋懒得去甄别了。
  自从下决心以广成泽为核心基地之后,近在咫尺的颍川世家就成了绕不过去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