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42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1:58      字数:3374
  这时候烫几壶酒,服点散,找几个美姬,一起乐呵乐呵,简直是人间极乐。
  可惜这里什么都没有,让人颇为遗憾。
  邵勋接到“赠弓故人”遣使来访的消息后,便向曹馥告了声罪,径自离开了。
  他们这批人,现在有点互相抱团取暖的意思了。
  可能曹馥在司马越那里还有点分量,其他人就不太够格了。偶尔聚在一起,也尽是牢骚之语,负能量满满。
  毋庸置疑,他们在越府中的地位整体下降了一大截,远远不如那批徐州新贵们。
  邵勋和这些人没什么好聊的。他参加集会唯一的原因,就是想多打听些消息,比如司马越何时进京,接下来要做什么之类。
  一番交流下来,好像明年正月之前,司马越都来不了了,西征之役却不知何时开启。
  邵勋对去关中卖命的兴趣不大。
  司马越让他去,他就去。
  司马越不提,他绝对不会主动去。
  因为去了也什么都得不到,还能让你镇守关中不成?别闹了,那多半是给司马氏宗王的,不会给外姓人。
  宗王上任之后,官位还不够给自己人分呢,当地士人也要分走很大一部分,没你的份。去了就是纯卖命罢了,没什么意思。
  穿过一道长长的连廊后,邵勋见到了前来拜访的范隆。
  “范公来访,着实令人惊讶。”邵勋伸手示意客人入座。
  不冷不热,似乎已经表明了一定的态度。
  范隆不以为意,看着面前的桌子、胡床,惊讶之色一闪,随后便坦然坐下。
  “汉王可好?”邵勋拍了拍手,让亲兵端上来茶水,亲自给范隆倒了一碗,问道。
  “南征北战,意气昂扬,戎马倥偬之间,总向我等谈起当年七里河畔的金甲小将。”范隆告谢后,笑着说道。
  “我家世不高,声名不显,不意汉王竟还记得。”邵勋笑道。
  “大汉并不看重门第。有才之人,便可身居高位。”范隆说道。
  邵勋笑而不语。
  其实,汉国并非不看重门第,实在是无人愿投罢了。
  刘渊开国后,以上党崔游为御史大夫,但老人家拒绝了。
  九十三岁的人了,实在不愿意在人生末尾再做匈奴的官。崔游固辞,因为他曾是刘渊的老师,无法强迫,最终只能作罢。
  眼前这位范隆,则是刘渊的同窗,雁门人。
  刘元海开国称制,匈奴人自然欢欢喜喜去做官,但投效的晋人却很少。
  考虑到刘渊半辈子在中原游学、做官的经历,他可能对那些匈奴贵族看不太上,觉得他们虽然习得汉文,少数人甚至畅读经史,但深受胡风浸染,终究不太一样,心心念念想招募中原士人,来填充他国家的官位。
  但这个节骨眼上,谁会去呢?
  大晋朝至少架子还维持着,更是天下正统。汉国虽然声势不错,连连攻城略地,但终究是蕞尔小邦,更是胡奴所立之国,若投效而去,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名声直接就臭了。
  说白了,刘渊得亮一亮拳头,再展现点力量,攻下更大的地盘,甚至把目标瞄准洛阳,才有可能吸引更多的人才投靠。
  现在他还没来得及做这些事,自然招不到人,以至于都到邵勋这边来试探了——作为汉国大鸿胪,范隆绝对不止拜访邵勋一人,但这一圈下来,估计没啥收获。
  原来刘渊起家也这么困难啊。
  “小郎君若愿北上游历,汉王定然欣喜。”范隆又道:“敝国最重武勇,汉王看重的勇将,重号将军唾手可得。统领大军,南征北战,建功立业,位列三公,也不是不可能。”
  “汉王好意,我心领了。”邵勋说道:“我无甚大志,所爱者唯醇酒妇人耳,却是辜负汉王盛情了。”
  范隆听了大笑,道:“敝国呼延氏向出美人。郎君若北上,露一手绝艺,公卿贵人见了,以女妻君,等闲事也。”
  他说得倒是没错。
  匈奴风俗,没那么多门第之见。你有本事,又是汉王看重的人,娶个呼延氏、刘氏之女为妻,太正常了,无需考虑太多。
  邵勋摇头失笑,道:“范公且住,我无意北上,君回去后自可如实禀报。”
  范隆叹了口气,道:“既如此,我便离去了。”
  “范公。”邵勋看着范隆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声。
  范隆疑惑地回过头。
  “汉国若有变乱,待不下去了,金谷园内有君一席之地。”邵勋说道。
  这次轮到范隆失笑了。
  他摇了摇头,消失在连廊尽头。
  邵勋把玩着茶盏,默默思考。
  先给范隆种下个种子。
  如果自己日后没发展起来,自然一切休提。
  如果发展起来了,那他这里就是另一条路。
  范隆是大鸿胪,又是刘渊同窗,在汉国的地位并不低,认识很多匈奴贵人以及刘汉宗室。
  刘渊年纪大了,他死后国家还能那么稳当吗?怎么可能。
  内部残杀、争权夺利,是草原传统了。
  他不介意收留一部分政争的失败者,这是有好处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山中猛虎
  离开金谷园后,“商队”继续西行。
  往西南走了一天后,远远看到一间食肆,于是停了下来。
  “店家可能照料役畜?”有人问道。
  店家已经老眼昏花,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后,点了点头。
  三四十头马,吃用不少,但他这里积存了很多干草,勉强可以应付。
  不一会儿,便有两位少年走了出来,一人给挽马解套,喂食草料、盐水,一人则搬来大捆干草,拿铡刀就地铡碎。
  “光吃草怎么行?我等还要走远路。”一名范隆的随从说道:“没秕谷吗?”
  少年回头看了看老者。
  随从让人拿出几张皮子递过去,道:“速拿秕谷来喂。”
  老者接过皮子,一张张仔细检查,确保品相无差之后,终于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后院又出来一名满脸横肉的健妇,轻轻松松背着一大袋秕谷。
  背完一袋之后,又回去背第二袋。
  “店家常备此物,看来洛阳商旅来往颇多啊。”范隆进了食肆内,盘腿坐在蒲团上,笑道。
  盘腿而坐,他已经颇为习惯了,因为匈奴人就喜欢这样。
  店家问清楚他们要吃什么之后,先去了一趟后厨,然后才走了过来,给范隆斟酒,随口说道:“今年商旅确实多了。听客人口音,是从并州来的?”
  范隆惊讶地看了店家一眼,点了点头,道:“从太原而来,贩些皮货、马儿。”
  “这两年并州客商少了。”店家也不想多问,只说道:“大旱之前,每年都有贩运马羊、药材、皮货的并州商徒南下。”
  “店家倒是见多识广。”范隆笑道。
  四年前的并州大旱,影响深远。从此以后,局势越来越乱,终至不可收拾。
  现在依然有很多并州人南下,但却是流民了。
  “这几年见得也少了。”店家叹道:“打打杀杀,无有宁日。若非去岁赶跑了张方,洛阳更不成样子。”
  “何人赶跑了张方?”
  “还不是那‘一千破十万’的邵司马?”
  “他现在是殿中将军了。”范隆笑道:“店家缘何如此清楚?”
  店家沉默了好久,最后说道:“我有二子,一子死于成都、河间伐长沙之战,一子死于东海伐成都之役……”
  范隆闻言叹息,起身给店家斟了一碗酒。
  一年之内,两个儿子先后战死,白发人送黑发人,何等凄惨。
  不过,方今天下,到处是这等惨事,宁无一片净土,还有什么可说的?
  店家端起酒碗饮了一口,道:“这店也是时开时闭的。从去岁腊月到今年腊月,整一年了,算是开得最长的一次。”
  “生民多艰。”范隆跟着感慨了一声。
  但说归说,他还是会继续为汉王招揽贤才,继续为汉王的征伐大业添砖加瓦,继续把这个世道搞得更乱。
  这并不奇怪。
  人可以有同情心,可以在一定范围内释放善意,施舍好处,可一旦触犯到他的根本利益,所有都是浮云。
  “只希望邵司马在洛阳多留几年,银枪军多留几年,我也好多开几年店,把几个孙儿养大。”店家说道。
  “银枪军?”范隆一怔。
  “就在西南边的山里,听说好大一个坞堡,有时候会行军到这边。带着大车,鼓角不断,兵士站在车上,向外射箭。老朽眼拙,不知道练的什么阵法。”
  官场上很多事情,真的就是只瞒上不瞒下。
  云中坞在女几山建造一年了,来往洛阳、女几山之间的大车很多,人也很多。
  一会过车队,一会过大队流民,一会有人赶着耕牛,一会有兵来来往往,还经常有信使在这家小店歇马吃饭。
  士兵、信使们不可能什么都不说,时间长了,很难瞒得住底下人。
  史上很多上位者事到临头,发现事情超出他们掌控时大为惊讶,其实那是因为你不接地气,被人糊弄了。瞒上不瞒下,老官场传统了。
  此时范隆听了,却在想:“司马越知道这事吗?”
  旋又想到,官员军将修坞堡庄园的不在少数,司马越就算知道,也不一定就觉得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