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244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1:58      字数:3934
  恰在此时,御史大夫呼延翼自蒲子至,宣读圣旨,加封石勒为“持节、平东大将军”,其余官职、爵位如故。
  石勒拜谢皇恩。
  呼延翼不便久留,当天便离开了。
  临行之前,石勒塞了一大堆礼物过去。呼延翼假意推辞了一番,便收下了,同时满口答应,回去后为石勒说好话。
  送走朝廷使者后,石勒松了一口气。
  此番东出,收获非常大。
  先是在魏郡、顿丘两地俘获了数万丁壮,汰弱留强之后,得两万余人。随后以此为本钱,北上攻赵郡,杀西部都尉冯冲,再破乞活军,俘斩近两万。
  赵郡已无对手,正当他准备向钜鹿发展时,收到了王桑、刘灵二人失败的消息,于是果断停止进攻钜鹿的准备,南下广平,向邺城靠拢。
  但他还没最终下定决心,尤其准备听听三位谋士的意见——刁膺、张敬、张宾三人,是此番入河北收获的“衣冠君子”,胸有韬略,故为石勒所重。
  石勒尤重刁膺、张敬二人,倚为臂助,言听计从。
  当然,他现在面临着和邵勋一样的困境,没有开府的权力,谋士们跟在他身边,没有身份,没有职务。
  不然的话,高低也得给刁膺、张敬二人左右长史的职位。至于张宾,就表现出的能力而言,逊于刁膺、张敬,将来能给个功曹就不错了。
  “大王毕竟是都督,不能坐视王桑、刘灵、王弥等辈为晋人击破。”张敬是个外表孔武有力的汉子,允文允武,抢在刁膺前头说道:“若消息传回平阳,天子或有看法。”
  石勒点了点头,此言有理。
  “大王,邺城尚有征来的兵丁、财货,若弃之不顾,殊为可惜。”刁膺补充道。
  说完,隐晦地看了张敬一眼,竞争意味十足。
  张宾沉默地坐在那里,没有插话。
  “孟孙一言不发,何也?”石勒用鼓励的眼神看向张宾,笑道:“但说无妨。”
  张宾作了个揖,问道:“听闻大王在汲桑帐下时,曾与鲁阳侯邵勋交手过?”
  “没有交手。”石勒说道:“当年孤——我与苟晞大战连场,基本都败了。若遇到邵勋,多半也是败逃的下场吧。逯平、李乐不是庸碌之辈,肥乡之役,为邵勋堂堂正正击败,换我上去不会有什么变化。”
  说完,坦然地看向张宾,道:“在那会,我们都不如他。就现在而言,也很难说。”
  张宾点了点头,道:“大王有没有弄清楚邵勋带来了多少兵?战力几何?”
  “按王桑、刘灵所述,邵勋当有五万众。”石勒说道:“但他俩前言不搭后语,矛盾之处甚多,我并不全信。”
  “大王所言极是。”张宾说道:“以晋廷过往而言,邵勋这种出身寒微之人,不太可能统领五万大军,至多一半。而且,仆观晋军部署,裴豫州已自白马撤兵,王车骑观兵河上,无北上之意。唯邵勋一路深入河北,那么此人多半不受晋国天子、大臣待见,故被人驱使着北上消耗。此间原因,无外乎其出身较差,又年少得志,为人骄横……”
  “此人用兵确实骄横已极。”石勒叹道:“按孟孙所言,两三万人就敢深入河北,实乃仗着麾下兵卒精锐,不把我等放在眼里啊。”
  “仆建议大王不要急着与邵勋交战。”张宾郑重说道:“此番攻广平、赵郡,收获兵卒不下三万,钱粮牲畜极多,而今已往河东转运,还需时日。大王可南下,但不可浪战,先弄清楚敌军兵力再说。”
  石勒在刘汉国内是有驻地的,主要在其北部的雁门、新兴二郡,这也是他屡次寇常山的原因,盖因一东出陉道就是河北的常山郡。
  这次七将下河北,却是先南下上党,再东出壶关,攻邺城及其周边。
  先把到手的好处送回去,实际上是老成持重之言,石勒想了想便答应了。
  “孟孙今日所献之策,颇令我欢喜。”石勒起身,走到张宾面前,拉着他的手,笑道:“今后还要多多建言。我囊中虽不丰,却短不了你的赏赐。”
  张宾亦笑。
  和张宾说笑完,石勒又走到刁膺、张敬二人面前,道:“孟孙老成持重,君等却也没说错。大丈夫行事,岂能蝇营狗苟、畏畏缩缩?邵勋猖狂骄横,孤军深入,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我领军临阵,岂能不发一矢便退走?这仗,终究还是要打的,便是打不过,也要啃下他一块肉来。故尔等当群策群力,运筹帷幄,我自临阵鼓勇,弯弓血战,咱们一起使劲,把邵勋留在河北。若实在做不到,也不必颓丧,再卧薪尝胆、勠力经营就是了。如何?”
  “谨遵大王之命。”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齐声答道。
  十月十五日,石勒在襄国休整了一天后,率骑七千余、步卒两万五千南下,往邺城进发。
  几乎是在同一天,邵勋率众离开了林虑,全军东行,同样往邺城进发。
  这个时候,风雪停了。
  第七十章 韩陵山
  从林虑县向东至邺城,路不算太远,但不是很好走,因为要穿过丘陵山区。
  打头阵的是义从军。
  他们已扩充至九百人,装备不是很好,但士气不错。
  或许,这些相对年轻的壮士们就是容易被鼓动起来,热血上头。
  有马的义从远远散了出去,四处游弋。
  无马的义从与五百辅兵走在一起,赶着大车,在年久失修的山间驿道上穿行着。
  有的时候,他们甚至要停下来修路——路上一个大坑,你若是不填平,等着被收拾吧。
  整整花了四天时间,他们才越过了连绵不绝的山岭,抵达平原地带。
  他们在此等了一天,二十日清晨才再度出发,沿着满是残雪的驿道前往安阳——这个时候,石勒统率的三万余步骑已在邯郸休整了一夜。
  邵勋已经下马步行了,一边走,一边绘制地图,并向随军的向导询问本地的风土人情。
  褚翜跟在一旁,默默看着。
  这个兵家子,有点不一样。
  他最喜欢做的事,大概就是在行军时,不断与士兵们交谈。或许大多数都是无意义的废话,但偶尔也会发现问题,仔细问清楚后,一一记录下来,加以解决。
  除此之外,他还喜欢绘制舆图,仿佛对朝廷下发的图籍万分不信任似的,一定要亲自画,并额外在每一份舆图后添加无数注解,很多都是来自他与向导的交谈。
  在做这些事时,他往往会喊上一批看重的军官,令其跟在后面,默默看着他如何做事。
  这个人——好像有点能成事的样子啊。
  褚翜默默对比着他以前得到的有关邵勋的印象:骄横、跋扈、善战、好色,同时又有几分仁爱之心,喜欢农事。
  一路跟随下来,他没发现邵勋有任何跋扈的地方。
  骄横倒是有的,用兵凶猛、大胆,言语间不把河北各路人马放在眼里,觉得他这支部队,天下大可去得,即便深陷重围之中,依然能够大破敌军——简直骄横到了极点!
  他屡次想劝谏,但都按下了,想再观察观察。
  善战确实是有的。
  当王桑、刘灵之辈分兵四掠的时候,果断抓住战机,一路追袭,让他们没有败而复聚的可能,可谓初战告捷。
  好色他还没看出来,至少这个人在打仗时不近女色,军中也没妇人,比起很多随军带着舞姬、女乐并以之为风雅之事的将领好多了。
  褚翜越看越觉得靠谱,同时心中有些小小的窃喜:鲁阳侯现在还被很多士人歧视,帐中英才不多,这却是个良机啊。
  早到早占位,晚到靠边站。
  鲁阳侯国大农之职,或许可以接受下来。
  就这样一边走,一边绘制地图,近两万大军走走停停,于二十二日入夜时分抵达了处于“无政府状态”的安阳县。
  从此向北,就不再是林虑—安阳间那狭窄的小驿道了,而是宽阔的大驿道,至邺城只有四十里。
  而这个时候,石勒的大军业已抵达邺城。
  ******
  太阳高悬空中,驱散了大地上的寒意。
  石勒奇怪地看了天空一眼,前些时日还冷得要死呢,一股北风南下,百草尽皆摧折,大雪漫天飘飞。
  结果过了这一阵后,天气骤然转暖,让人无所适从。
  铜雀台之内,荒草萋萋,屋垣倾颓。
  石勒在此召集了王弥、王桑、刘灵、石超四人商议。
  当初下太行的七将,镇东将军綦毋达被拓跋鲜卑击败,带着残兵撤了。
  嗯,鲜卑也撤了。
  刘琨那厮,若无鲜卑助战,简直打不了仗。
  他倒想看看,鲜卑人能帮他到几时?
  阎罴死了。
  在赵郡攻城时中流矢而亡。数千部众已为石勒所并,与他在广平、赵郡强征的三万丁壮一起,转运财货、粮食、牲畜回河东。
  想到此事,石勒的目光又在王弥等四将身上转了一圈。
  这几人里,石超已有六千余众。
  他在河北人头熟,根基深厚,招募过程中没用太多手段,部众心思相对稳固,却不太好强行吞并。
  王桑、刘灵被邵勋迎头痛击,一个只剩下四千余兵,一个五千余,且大半是新兵。
  王弥没遭受什么损失,眼下有万余步骑。
  他们三个加在一起,有两万多兵,也不好动粗。
  想明白之后,他果断放弃了某些不切实际的念想,道:“晋军大举北上,众至数万,气势汹汹。然我意举兵南下,全军围攻,尔等意向如何?”
  石超目光看向空气,仿佛在数里面有多少粒尘埃一样。
  王弥好整以暇,没有发话。
  刘灵老神在在,半睁半闭着眼睛。
  只有王桑说话了:“都督,我军加起来不过六万余众,邵勋怕是有四五万人,不好打啊。为今之计,不如趁着他还在安阳,咱们卷起财货,先走为上?”
  “嘭!”石勒还没说话,石超却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对王桑怒目而视:“走走走,就知道走!邺城乃王霸之基,说放弃就放弃?”
  王桑可不怕石超,见他这么不客气,回怼道:“平东大都督好大的威风,下山以来,你一矢不放,但在邺城招兵买马,坐视我等打生打死,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一介贼寇罢了,也敢跟我叫板?”石超冷笑道:“信不信我——”
  “嘭!”重物敲击木案的声音响起。
  众人寻声望去,却见石勒将一方官印扔在案几上,道:“此乃天子御赐都督之印,可节制诸军。”
  说完,又让人请来一把剑,拿在手中,寒声道:“此乃呼延御史送来的节钺信物,尔等有何不满,可敢对着此物说?”
  石勒现在是“持节”都督。
  所谓“节”,最开始是旌节,但发展到现在,“持节”只是一种权限象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