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341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1:59      字数:3547
  总体而言,这个安排其实是有点问题的。
  尤其是刘聪又“录尚书事”,又“置单于台”,权力大到没边,十分离谱。
  太子刘和继位后,被人一劝说,就决定先下手为强,弄死刘聪。
  没想到刘聪早有准备,在单于台披甲执刃等着他,而太子派过去的兵将又有多临阵倒戈之辈,于是刘聪轻轻松松杀入宫殿,干掉了刘和及其党羽。
  最后,群臣请刘聪即皇帝位。
  聪“固辞”,要让给北海王乂,因为他的母亲是单皇后,属于嫡子身份,而刘聪却不是嫡子。
  乂涕泣固请,聪久而许之。
  不过咱们聪哥也说了,我不是贪恋皇位,只是现在形势复杂,我年纪大一些、稳重一些,先帮着照看家业——“此家国之事,孤何敢辞!”
  聪哥当众宣布,待北海王长大后,再把皇位还给他——“俟乂年长,当以大业归之。”
  看看,聪哥以大局为重,忍受别人的误解,以庶子身份勉强即位,真的太不容易了。
  不过,嘲笑归嘲笑,刘汉的这次政变还是控制得很不错的。
  一切刀光剑影尽量控制在宫廷内外,没有把内乱外溢到其他地方,对百姓而言是大幸,对刘汉朝廷的公卿官员们而言也是大幸。
  “阿爷,刘聪的野心,可比刘渊大多了啊。”王玄听完父亲的介绍后,心中大震:“四五月间便是他主持的南攻洛阳之役,因刘渊寝疾而中断。这时他继位了,会不会为了威望而重拾战事,大举南下?”
  “这正是老夫担心之事。”王衍皱着眉头,说道:“按理来说,漕运畅通了数月,运进来了这么多粮食,刘聪觉得无望攻取洛阳,可能就不来了。但这人脾气很倔,却又不好判断了。”
  “不来洛阳,就是去长安。”王玄说道:“最好去长安……”
  王衍瞪了他一眼。
  匈奴攻长安,对洛阳有什么好处?万一让他们攻灭了南阳王势力,关中汉人士族、胡人酋帅尽皆归附刘聪,匈奴的实力又大大增强了。
  “邵全忠确实狡诈,不逊当年曹孟德。”王衍叹了口气,道:“若再让他拖延一两个月,待到匈奴大军压境,人心惶惶之际,拦截漕船之事多半就被他糊弄过去了。”
  “阿爷既看穿,那就——”王玄说道。
  “那就帮他一把。”王衍说道:“明日随我入宫觐见天子。等等——”
  王衍想了一下,道:“今晚拜访下荀泰坚,你随我一起去。”
  “好。”王玄应下了。
  “阿爷、大兄……”王景风似是才反应了过来,只见她用一副视死如归的语气说道:“陈侯真要我去侍……吃赤豆粥么?”
  王玄无奈道:“我骗你的。”
  “我要不要梳妆打扮——”王景风说了一半,猛然反应了过来,脸腾地一下红了,慌忙起身,一溜烟跑了。
  王衍看着这场闹剧,没有像以往那样气急败坏。
  王惠风有所察觉,瞟了父亲一眼。
  王衍居然罕见地有些不自然。
  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道:“眉子,你亲自去趟庾侍中府,将他也请来,一同商议。”
  王玄起身换衣,出门去了。
  第一百五十章 遣还
  大晋永嘉四年(310)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朝廷现在成了个菜市场,吵嚷不休,让天子非常头痛。有时候他都都在想,众位爱卿哪来那么大劲头吵架的,难道是吃得太饱了?
  不过他也有些欣喜。
  永嘉四年的朝堂,大概是多年来最具活力的朝堂了。
  唯一的权臣远在兖州,且威望大跌,影响力大不如前。
  陈侯邵勋飞扬跋扈,令人侧目,但他出身太低,号召力不够,不用太担心——若非有那个谶谣在,司马炽甚至都懒得放心思在他身上,而是对司马越穷追猛打了。
  如今的洛阳朝廷,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正常的朝堂状态。
  王衍势力最大,但无法一手遮天。
  其他人各有党羽,各自分走一部分权力。
  天子居中裁判,明定是非,重要性大大增加。
  这才是真正的天子啊。
  出大夏门时,司马炽舒服地叹了口气,引得梁皇后妙目投注过来,关切询问。
  司马炽不理,只道:“蛰伏数月,朕要做一些事情了。”
  “陛下。”梁兰璧担忧地看着天子,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知道,丈夫这些年过得太憋屈了,甚少尝到权力的滋味。
  在司马越出镇外藩之后,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等待,然后一步步施展手段。经过数月的努力,成功地让部分朝官靠拢了过来。
  而就在上个月,他又开始拉拢左卫、右卫禁军将校,试图直接掌控禁军。
  如果这也能成的话,那么他就将是真真正正的天子,再不受任何人掣肘。
  嗯,这是梁兰璧自己的想法。
  不过,父亲(卫将军梁芬)似乎不这么看。
  在天子疑似“亲政”后,他的话反而更少了,为人愈发谨慎。除了与同为关西出身的士族、官员们来往外,几乎没什么应酬,深居简出,不招惹任何是非,明哲保身的意图非常明显。
  这么不看好天子吗?梁兰璧有些伤心,既如此,当年为何把我嫁过去?
  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场游艺。
  庾文君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用崇敬的目光看着她这个大姐姐。
  她们还遇到了陈侯邵勋,梁兰璧认真想了许久,都回忆不起当时邵勋是什么样子了。
  是啊,当时太过忽视他了,压根没放在眼里,梁兰璧甚至都不记得她说过的那些礼节性的话。
  庾文君一定还记得。
  她经常提起这个男人,眼中全是惊叹、崇拜。
  她能嫁给邵勋,也算天遂人愿了。
  想到这里,梁兰璧叹了口气。曾几何时,她还觉得这门亲事不好,对庾文君很不公平,会耽误她的一生。但现在么……谁知道呢!
  “皇后在担心朕?”司马炽扭头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梁兰璧,大笑一声,道:“无需如此,你看护卫御辇的禁军将士们。”
  梁兰璧向外看去。
  右卫将军李恽带着三百骑兵当先开道,大群甲士护卫左右,绵延数里之遥。
  路边还站着许多百姓——咦,似乎不是居民,更像是流民。
  流民们扶老携幼,衣衫褴褛。许是吃不饱,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队伍中有一些精壮汉子,看样子过得稍好一些,但也面有菜色。
  有军官走了过去,将他们向外驱赶,口中骂骂咧咧的,并要求流民们在远处跪下。
  他们的动作很粗鲁,有小孩本就饿得直打晃,没力气了,稍稍一推便摔倒在地,然后被无数人踩过。
  其父势如疯虎,拼尽全力挤进了人群,抱着小儿残破的躯体,眼泪直流。
  “狗官!司马氏不得好死!”此人悲愤地大吼道:“终有一日,这大晋朝要为人所灭,司马氏男丁尽死,女眷尽被他人收入房中,日夜凌辱。我等着这一天!”
  司马炽听了个正着,脸色铁青,目露狠厉之色。
  殿中将军苗愿察言观色,悄悄离开了御辇,带着一什兵士,将此人拖走。
  “将军?”亲兵们看着他,手已抚在刀柄上。
  “也是个可怜人。”苗愿叹了口气,道:“拿一卷席子,将这小儿掩埋了吧。此人,任其自去吧。”
  亲兵们依令而行。
  “等等。”苗愿阻止了他们。
  他转头看了看那些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流民。
  到了这会,还活着的流民都不简单。
  要么是以前有一点存粮,蝗灾后吃得差不多了,眼见着秋收成空,实在坚持不住,便带着仅剩的最后一点粮食,上路逃难。
  要么是早就成群结队出来乞讨,途中还火并过其他流民,依靠抢来粮食甚至尸体,艰难度日,勉强活到现在。
  在流民大军中,其实已不全是百姓了。
  连续两年的大灾,你以为就百姓扛不住么?错了。有些家底较薄的士人、豪强、商徒也坚持不住了,他们也加入了流民大军,成为四处流浪乞讨、劫掠的一员。
  世道越来越艰难,苦的不仅仅是普通百姓啊,所有人都被卷了进去,挣扎求生。
  “这批流民有百十个吧?一人发两个胡饼,告诉他们,去广成泽、去梁县,兴许能活一条命。”苗愿吩咐道。
  “将军,何必呢?救得了这一批,救不了别人啊。便是广成泽,粮食也紧巴巴的,能活几个人?”
  “曾经有个人说过一句话,没见到就算了,见到了于心何忍?执行吧。”苗愿下完命令,又回到了御辇旁。
  恰在这时,他听到天子在传旨:“……朕以前还可怜这些人,以为他们皆是赤子,没成想是这般狼心狗肺之辈。先前荆、豫二州上疏,请送流民归乡,王夷甫极力反对,庾子据、刘长升也不太同意,朕便犹豫了。哼,看来还是对他们太好了。传朕旨意,诸州郡长吏,速速出兵,将流民遣还乡里,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什么恐生事端?朕乃天子,口含天宪,言出法随。这事说什么也要办了,卿拟完诏书就发往中书省、尚书台。其他事朕都依着他们,从来没说什么,如果这事还要反对,哼!”
  “……就这么办吧,勿要迟疑。”
  苗愿默默听着。
  不一会儿,却见中书舍人拟完诏书,用印之后,很快便有属吏将其带走。
  苗愿叹了口气。
  他能理解天子,被当面辱骂,是人都受不了,更别说是在如今这个敏感时刻了。
  太康年间你这么说,没几个人会相信。
  永嘉年间这么说,可就有诅咒的味道了。
  天子的这种反应,恰恰证明他心里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