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342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1:59 字数:3263
苗愿有点担心了。
最近一段时日,天子多次召见他,赏赐了不少财物。
老实说,他是有点动心的。但一想到之前那批封侯后又被东海王清洗斥退的禁军将校,他的心又冷了下来。
跟着天子干,有前途吗?这是需要好好思考的问题。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有不少人动心了,左卫、右卫、骁骑军都有。
人各有志,没得办法,随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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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愤怒之下发出的诏命很快传到了尚书台。
此时没有尚书令,左仆射就是尚书系统的最高官员,刘暾正在上直,看到之后,微微有些皱眉。
于是他问道:“天子不是去芒山登高了吗,怎么又关心起居民、流民之争了?”
递交旨意过来的令史轻声答道:“大驾北行,出大夏门后遇流民冲撞,龙颜大怒,下令遣还流民,诸州有司着即办理,不得有误。”
刘暾沉吟了一会。
新蔡王司马确、荆州都督山简、刺史王澄曾先后上疏,痛陈流民之害,请求诏遣乡里。
刘暾有些犹豫。
庾珉则不是很赞同,认为流民们不愿回乡,且靡费甚多,没有必要。
王衍则极力反对,认为会生出事端。听闻他还写信痛骂了王澄一顿,令其改弦更张,反对遣还流民,并拨出钱粮安置,勿令流民生乱。
刘暾理解王衍的想法。
夷甫不想看到任何一个地方生乱,盖因一乱就会靡费钱粮,收不到赋税,让他很难办。
想到此处,他笑了笑,王夷甫被钱粮之事折磨到现在,不知道会折寿几何。
不过,也正因为他能弄来钱粮,在朝中的地位十分超然,任谁都要给几分面子。
凡事有利有弊啊。
“匈奴已退,这点小事就没必要硬顶天子了。”刘暾轻笑一声,道:“交给中书吧,请其起草诏书。”
天子口头或由身边近臣起草的诏书,并非正式旨意,需得有中书省正式起诏,走一圈流程后,方能正式生效。
以上是正常情况,非正常情况就不一定了。
比如先帝“远征”邺城之时,大军溃败,他只能口头传谕或由跟在身边的随便哪个大臣草拟诏书发出去——有时候甚至连写诏书的纸或绢帛都没有。
事实上,此时这条规矩并没有那么严格。
真正严格遵守流程要到隋唐时期了,尚书、中书、门下各司其职,对政事堂宰相们负责。
中书起草诏书,门下审核批驳,尚书省下辖的六部具体执行,御史负责监察。
如果天子的旨意没有在三省走流程,那就是挑战宰相的权威,属于严重违规,理论上宰相可以直接顶回去,而且制度允许、支持他这么做——简而言之,六部是对宰相负责,而不是明清时对皇帝负责。
当然,在实际操作中,君权与相权的博弈十分复杂,有时候君权压倒相权,有时候相权压倒君权,完全看当时的具体情况。
尚书左仆射刘暾觉得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与天子为难,惹得他不高兴,然后在其他“大事”上唱反调。
他相信中书、门下也是同样的看法。
遣还流民罢了,多大的事!
如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
朝中吵了半个月,始终没能定下南中郎将邵勋的罪,这让天子很不高兴,更让他心中惊惧。
不知不觉间,邵勋在朝中居然有如此多的“党羽”。
参预机密大政的侍中庾珉为他说话。
尚书台这边,刘暾也为邵勋说过话。
太尉王衍在朝中故旧甚多,联起手来和稀泥,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或许,天子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一个出身低贱的兵家子,怎么就这么能折腾?以至于他贵为天下之主,都治不了他的罪。
这朝廷到底是谁家的?
“唉。”刘暾重重地叹了口气。
朝廷当然是司马家的,但我们也不想让朝廷散架啊。
匈奴磨刀霍霍,随时南下,用人之际,别乱来好不好?
相忍为国,这是邵勋经常说的话,刘暾深以为然。
谁还没点毛病?
谁还没点错处?
若太平时节,刘暾觉得邵勋此举形同谋反,当治罪。
但今时不同往日,因为“一点小事”,把能打的人治罪了,谁来保卫洛阳?
当然,刘暾也明白,邵勋这种人其实是在掘朝廷根基,野心勃勃——但凡有点见识的人,谁看不出来啊?
或许,早晚有一天,邵勋可以彻底甩开朝廷,形同割据。
但那又怎么样?谁还为大晋朝尽忠殉死不成?
大难临头各自飞,朝廷维持不下去的时候,大家各凭门路,各想各法吧。
九月十二,仅仅三天时间,天子诏命就发往诸州了,效率奇高。
荆州“三巨头”——刺史王澄、都督荆、宁、益三州诸军事山简、奋威将军、监沔北诸军事杜蕤——接到诏命后,在一起碰头,决定征召兵马,拨出钱粮,遣送流寓境内的关中流民回雍、秦等地。
潜藏在水面之下的暗流立刻开始了涌动。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作乱
武关道上,一群又一群的难民进入南阳。
难民面容愁苦,眼神迷茫,脸色悲戚。
仔细看一下他们的衣束,即便经历了长途跋涉,多有污渍,依稀能看出用料的考究及做工的精细。
这些所谓的难民,原本可能还是一方豪强,沦落至此,令人惊诧。
正如流民活到现在的都不简单一样,能坚持到这会才破败下来的关中豪强,更没有简单的。
关中受灾多少年了?战乱多少年了?
没点本事的人活不到现在。
手底下人丁不多的豪强也活不到现在。
部曲不能打的坞堡帅、豪强、士人更活不到现在。
关中豪强面临的局面可比河南、河北复杂多了。
羌胡遍地都是,动辄火并、劫掠,你攻我我杀你,没个消停。十数年下来,锻炼出了一大批凶悍残忍、敢打敢拼的豪强部曲,凭借着实力聚居成坞,自耕自收。
但关中也是非常苦的。
别地受灾时,关中必受灾。
别地风调雨顺时,关中未必不受灾。
永嘉三年前,关中士人豪强们本就已经支撑得很艰难了,三年大旱、四年蝗灾,给了很多关中豪强重重一击,原本勉力维持的平衡打破了,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
放眼周围,各堡闭门自守,为了一点点粮食敢和你拼命,况且大家互相知根知底,你有什么家底我还不知道吗?
于是乎,又一波流民大潮兵分两路,一路经弘农入河南,一路经武关入南阳,乞讨就食。
流民所过之处,小一点的堡壁直接被其攻破,男女老幼或为其裹挟,或消失无影。
数百里武关道上,饿殍遍野,烟村残破,形同鬼蜮。
“别来了,狗官勒令我等回去。”从武关入顺阳县境的流民们实在走不动了,刚坐下来休息,就听到前头有呼喊声。
流民们顿时骚动了起来,甚至隐隐传出哭声。
好不容易从关中死里逃生,马上就要被送回去?这不是逼大家死吗?
“不回去,死也要死在南阳!”有人看着手里仅剩的半个胡饼,想起一路上的不忍言之事,心态直接崩了,大声哭喊道:“关中年年遭灾,还怎么回去?”
“对!不回去了!谁要逼我们回去,就和他们拼了!”有人抽出了兵刃,怒气冲冲地说道。
“明天的饭食还不知道在哪,不如现在就拼了。”
“官府何时怜惜过我们?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他就要强送你回去等死。”
“别废话了,拼了!”
“去抢坞堡啊……”
流民们很快被煽动了起来,群情激奋,怒气冲冲。
或许,在这件事上朝廷真的错了。
这一届的流民,和以前的流民已经不一样了。因为夹杂了太多士人、豪强——有的流民群甚至就是豪强带着部曲集体流浪讨饭——他们的组织性、煽动力不同以往,作乱的能力大大提高。
而且,关中流民又久经战乱,敢打敢拼,战斗力较强,他们一旦被煽动起来,破坏力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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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关道流民暴动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顺阳郡城酂县(今湖北老河口)。
太守羊曼一听就知道糟了。
数日前,他已经接到刺史王澄、宛城都督杜蕤的命令,遣兵三千,护送境内流民返回原籍。
顺阳郡、国并存。
顺阳王司马畅在洛阳,地方上没多少兵——纵有,也没什么战斗力,羊曼早对他们不抱什么期望了。
羊曼既是太守,又在事实上兼着王国内史,非常清楚顺阳郡或者说顺阳国的内情:仅有的一千郡兵,也是他这两年慢慢积攒出来的。
宛城都督的命令是“集兵三千”,没奈何之下,他又找地方士族、豪强借了两千兵,这会刚刚集结完毕,正待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