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419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0      字数:2957
  她要镇定,不能过于忧虑,不能让孩子感到厌烦,从而提早离开她。
  她要等那个男人回来,享受他惊喜——或许是惊吓——的表情。
  如果他不回来,或许就永远看不到他们娘俩了。
  狭窄逼仄的街道上,慢慢驶来了一个车队。
  糜直带着军士,满头大汗地维持着秩序。
  片刻之后,车队停了下来。
  裴妃掀开车帘,取出一套绵衣,交到蜷缩在街道边的一名军士手里,道:“深秋天寒,城中逼仄,却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委屈诸君了。”
  军士身上只有一件单衣,下意识接过绵衣后,面红耳赤,讷讷不知所言。
  裴妃笑了笑,从仆婢手中拿过一套新的绵衣,交到另一人手上,道:“妾妇道人家,无法上阵厮杀,阖城百姓,全赖君等了。”
  军士接过之后,直接跪倒在地,哽咽道:“仆活了十七年,还是第一次有绵衣穿。”
  “陈公回来后,打退匈奴,你和你的子孙,世世代代都会有绵衣穿的。”裴妃说道。
  “仆这条命是太妃的了。”军士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声说道。
  “无需如此。”裴妃说道:“你还小,好生活着便是。”
  马车慢慢向前,没用多久,数百套新制的绵衣便发了下去。
  随后,车队又出了北门,来到驻扎在城外的许昌世兵营寨。
  仆役们将一筐筐的胡饼、蒸饼、一桶桶新蒸好的粟米饭发放了下去。
  得知这是裴妃带着全府上下彻夜赶做的饭食后,军士们士气大振。
  一时间,“谢太妃赏赐”的声音遍传大营内外。
  送衣、送饭,接下来还有人给一匹绢的赏赐,应能提振一番士气吧?
  幕府其实很穷的,拿不出厚赏,只能亲历亲为,变着法子提升点效果了。
  城中三千军士,城北还有五千许昌世兵,只要士气在,不一哄而散,考城就能坚持很久。
  秋风渐起,寒意顿生。
  裴妃下意识看向西边。
  那里是无尽的旷野,再远处则有连绵的山脉。
  山脉那边就是洛阳了。
  世道纷乱,匈奴来势汹汹,中州之地人心惶惶,究竟有没有人能力挽狂澜?
  第四十一章 太白!
  十月初五清晨,三百先锋骑兵由义从督满昱率领,离开了敖仓,顺着河流,直奔浚仪、陈留而去。
  当天中午,骑军主力分批上路,缀在先锋后面,汹涌而出。
  入夜之后,银枪军战兵外加少量工匠悉数上船,顺流而下。
  这就是邵勋的作战计划:打草惊蛇。
  既然存在严重的战场迷雾,不知道敌人在哪,那么就主动出击,与敌人纠缠、接触,自然会获得更多的有用信息。
  六千余骑兵、近一万五千匹马骡,携五日食水,浩浩荡荡,已经是一股庞大的力量。
  有利的一点是,敌军大概只知道他率军回援了,却不知他到哪了,又会从哪个方向发起攻击。必须趁着敌军斥候没发现他的宝贵时间窗口,尽可能多机动一段距离,靠近核心战场——其实,他也不知道如今豫兖二州哪里才是核心战场。
  初六午后,汹涌的马群、人群抵达浚仪。
  正如临大敌的乞活军陈午部喜出望外。
  与他们实力差不多的王平部被匈奴人纵骑围射,打得七零八落,死伤惨重。他们如果遇到大股匈奴骑兵,下场会好到哪去?
  此时见到堪称从天而降的陈公,陈午甚至都没打听他带来了多少人,直接就拜了下去。
  看到这个人,一切都稳了。
  从来没有这一刻,陈午觉得如此安心。
  陈公在河南的时候,他还没觉得怎样。
  可一旦当他不在,外面又大敌压境,怀疑、担忧、彷徨等情绪就难以抑制地冒了出来。毕竟他们之前屡吃败仗,被石勒打,被匈奴打,惶惶不可终日,实在没太多取胜的信心。
  邵勋没有在此停留,只补充了一些食水,换了少量马骡,然后又征发了三百骑兵,便继续上路。
  初七夜,汹涌的骑兵浪潮抵达了考城。
  一整个夜晚,考城内外都喧嚣不已。
  天明之后,“邵”字大旗矗立在高岗之上。
  城头的守军先是一怔,继而爆发出了猛烈的欢呼。
  欢呼声越来越响亮,很快城门便打开了,大群军士涌了出来,挥舞着长枪、环首刀,用更猛烈的声浪高呼:“陈公万胜!”
  声浪之中,一袭红袍快如闪电地跃上高岗。
  马儿似乎也激动了,人立而起。
  此人看都不看,随手一拉缰绳,马儿喷了个响鼻,乖乖落下前蹄。
  城头之上,一些幕府士人喜极而泣。
  接到消息的裴妃和刘氏匆忙登上城头,放眼望去。
  他穿着她亲手制作的红袍,手持长长的马槊,威武不凡。
  旗帜高高飘扬着,军士们聚拢在他周围,刀枪剑戟罗列,森严无比。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
  河南需要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纵横疆场的男儿。
  “太白!”
  “太白!”
  又是一阵声浪传来,继而传遍考城内外。
  所有人都在欢呼,不仅仅是因为主心骨来了,更多的是对之前恐惧担忧情绪的发泄。
  太白看了城头好一会,直接一拨马首,向北疾驰。
  裴妃面带微笑,下意识摸了摸小腹,仿佛在对孩子说:“你阿爷为你打天下去了。”
  刘氏收回目光,恨意似乎已经变成了很遥远的事情。
  同时又有些悲哀,这个乱世不但让人饿死、病死、战死,它还会操控人心,让人忍不住放下过往的种种执念。
  这个男人曾经强辱了她,她不想屈身事——贼!
  刘氏深吸一口气,双颊上的嫣红若隐若现。
  ******
  寥落的晨星渐渐隐去,黎明静悄悄覆盖了原野。
  平坦得让人诧异的土地上,一群又一群的骑兵在匀速快跑着。
  路边有人在放牧马群,或者给马儿喂食混合了盐水的豆子。
  有人枕着荒草垫子,闭眼假寐。
  还有人刚刚停下,将跑累了的马交给他们幢五分之一的留守人员,着其带着休息,恢复马力。其余人则换乘一路空跑的马匹,继续前进。
  他们越过田野。
  在这将明未明的时刻,田野中寂寥无比,半个人影都无。
  他们穿过木桥。
  周围一片寂静,唯有桥下潺潺的流水,隐约送来了一丝活气。
  他们路过堡寨。
  寨内的上千户人家像死绝了一样,无声无息,亦不见灯火。
  西北方出现了青黛色的城墙,突兀地立在空旷的原野上,看上去比白天更加高大,甚至有扑面迎人之感。
  秋日的黎明、荒芜的田野、寂静的乡村、青色的城池、沉闷的马蹄、粗重的喘息……
  这一切构成了战争年代豫东平原上典型的场景。
  “噼啪!”晨风骤起,旌旗呼啦啦作响。
  头马嘶鸣一声,加快了脚步,顺着驿道转向东北。
  其余人沉默跟随着。
  有人顺着驿道走,有人穿过村落,有人越过田野。
  无垠的大地之上,骑兵渐渐充塞,虽只有两千骑,亦呈现出了铺天盖地之感。
  济阴郡城定陶东,一支步骑混合的人马刚刚拔除营垒,开始行军。
  天还没完全亮,士兵手里打着火把。
  张越骑在马上,脸上闪耀着红色的火光,凝眉不动,如同一尊雕塑般。
  大风卷着旌旗,在他左右猎猎飞舞。
  亲兵们紧紧跟在张越后面,神色轻松。
  先锋游骑早就去过济阴了,城内人心惶惶,无兵无将,仿佛一个冲锋就能轻易拿下。
  破得此城后,大伙又能多一笔进项,美哉!
  队伍中时不时传出口令声。
  斥候们懒洋洋地出了大部队,向外奔去。
  昨晚放出去的斥候,三人一组,一人五马,到现在还没回来,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何必再放第二批呢——三人一组、一人五马、携数日食水,彻夜不归,本就是斥候常态,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侦查到敌人才会赶回来汇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