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456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0 字数:3250
一批轻甲军士跳下了船,趟着浑浊的河水,在淤泥中缓慢前行。
邵慎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很努力了,但趟水而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一不小心就会被陷在齐腰深的水中,动弹不得。
船只一艘艘靠近马渚,越来越多的士兵跳入水中,只着皮甲或压根不着甲,奋力前行着。
马渚上响起一阵角声。
邵慎很熟悉演武,这是射箭的命令。
“唉!这一轮箭雨下来,冲岛的就没几个能活下来。”邵慎一拍大腿,叹息连连。
“晚上会好一些。”文吏也看得入神了,随口说道。
邵慎缓缓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在敌人眼皮子底下这么做,其实都很难。
“陈公这就要进讨北岸了?”邵慎问道。
“我亦不知。”文吏苦笑道:“不过,最近确实一直在搜罗船只,其数已不下百。陈公甚至下令木匠们临时伐木造船,能用多久不管,只要能为他渡人渡马过河就行。”
新伐的木材,显然不适合拿来造船,时间长了,船只漏水、变形、腐烂等破事一大堆,严重的甚至会在河中央散架,纯粹是害人。
不过临时用用倒是没事,反正也没指望用多久。
“你说的应该是真的。”邵慎一把拨开了文吏,冲到岸边的草丛中,够着头看向正在登陆作战的银枪军士卒。
他们花了不短的时间,终于冲上了河岸,然后就地布阵。
大盾居前,长枪向外,步弓手排在后面,作势挽弓。
他们甚至往阵前扔了一些东西。邵慎猜测那是用树枝制成的简易鹿角,可单人携带,没有车辆、拒马的时候,临时拿来阻挡骑兵冲锋——其实只要仔细想,办法总比困难多。
第一批人上岸之后,后续船只慢慢摇了过来,第二批士兵开始登陆。
“这仗打得也太麻烦了,真真急死个人。”邵慎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亲自跳上马渚,挥舞着长柄斧,将敌人尽数斩杀,把防线不断外扩。
“咚咚咚……”另外一侧响起了鼓声。
邵慎立刻转头望去,却见一队队军士正在起身,往船上行去。
那不是银枪军!
“黑矟军。”文吏轻声解释道:“本有千二百人,旬日前又扩充两幢,现有两千四百余。”
“什么黑矟军,连铁铠都没有,拿着根黑漆漆的‘木棍’,到底想干什么?”邵慎有些惊讶。
“他们是去送死的。”文吏幸灾乐祸道:“成军不久,技艺未成,将来北渡厮杀,他们将是第一批。”
“何以见得?”邵慎问道:“这般稀松的军兵,一旦为敌所迫,驱赶下河,陈公面上也不好看吧?”
“都是流民罢了,要多少有多少,死多少都不心疼。”文吏哂笑一声,说道:“百余艘船,恰好能渡这两千四百人。”
“你不是说还在造新船么?”
“确实。”文吏回道:“或许将来还会再调拨一批屯田军上阵吧。”
邵慎不说话了。
渡河作战是真的残酷,容易被人半渡而击。
照他看来,不如等到冬天,大河冻得结结实实的时候,再遣兵北上。
不过这样也有问题,冬天取土不便,无论扎营还是筑城,都比较麻烦。
“也不知道二叔怎么想的,唉。”邵慎有些着急地走来走去。
“天子降诏,不得不北上了。”文吏解释道。
“嗯?”邵慎有些惊讶,他真不知道这事。
“七日前的事情。”文吏说道:“天使至中潬城,当众宣读诏书,陈公接旨后,晓谕全军。再等几天,怕是匈奴都知道了。”
“难怪,难怪了!”邵慎一跺脚,叹道:“难怪我过南城之时,听到百姓议论之声。”
其实何止是议论,还隐隐有哭泣之声。
傻子都知道,渡河直攻遮马堤的风险有多大。
大河南岸又不是没有匈奴的斥候或细作,稍稍打听一番就知道。
“天子的命令理会它作甚!”邵慎有些生气,怒道。
文吏摇头苦笑。
天子诏命,确实可以阳奉阴违,但陈公这一次好像没打算拒绝。究其原因,大概是担心夜长梦多吧。总之这是上面的事情,他知道的不多,也想不明白,随他去了。
邵慎心中不忿,懒得再看了。
回到城门口时,押运来的物资已经交割完毕了:广成泽送来的肉脯、干酪、酱菜。
另有少量稻米,惠皇后羊氏遣人送的。
呃,还有两件冬衣,襄城公主私下里请他送的。
二叔可真是……
在中潬城等了一天没等到邵勋,邵慎便带着车队回返了。
八月十六,他们在南城宿了一宿,第二天见到数千许昌世兵拔营启程,向东进发,随行的还有大量工匠。
问他们作甚,却没人肯说实话。但“睿智”的邵慎早已看穿,这一定是去下游找地方建临时浮桥的,因为他们带了大量造桥工具。
只是——过了孟津这段,不但河面更加开阔了,水势也颇为湍急,真的能建成浮桥吗?他有些怀疑。
这仗打得他都有点迷糊了。
思来想去,邵慎急得直接停下了,让手下人带车队回返,自己则直奔中潬城,打算劝谏一番二叔。
第七十三章 撤军
大河北岸,游骑四处巡视着。
他们没别的事,就是分成几拨,终日在岸边牧马、巡逻,观察河上的状况。
从八月二十日起,情况就有些不对了,晋军开始派人至下游,大肆伐木,打制木筏、船只,并将其捆扎起来,一副大造浮桥的样子。
消息报上去后,遮马堤大营立刻派人,划着小船抵近观察。
中潬城上在安放石人、石兽,看样子要把浮桥铺向北岸。如此一来,下游处新建的浮桥就比较让人疑惑了……
二十一日,大将军、勃海王刘敷率万余人抵达野王,当天下午,又快马奔至遮马堤大营。
“大将军。”王彰亲出辕门恭迎。
刘敷是皇子、勃海王、大将军。
王彰则是中军大将军,加个“大”字以崇其职,开府级别更高一些,其实与镇军将军、抚军将军以及征镇安平之类没有本质区别。
也就是说,王彰在刘汉的官职,和平东将军邵勋在晋国职务没有本质区别,属于同一梯队。
刘敷没来之前,王彰是大军统帅。
刘敷来后,自然归其指挥了。
说白了,刘聪还是不太放心王彰,再加上他看起来也没什么功绩,于是换人了。
“贼情如何?”刘敷眼里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只有南岸的晋军。
对于贼帅邵勋,他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感激邵勋在高平大败靳准,让他那个喜爱奢靡、享乐的兄长灰头土脸——河内王刘粲到底是主帅,不可能一点不承担责任。
另外一方面,他也对邵勋日渐起势感到担忧。
自汾水观鱼风波之后,陛下诚恳认错,暂时平息了群臣的不满。
但刘敷知道,父亲心中已然起了担忧。
自野王回平阳后,诏以河间王易为车骑将军,彭城王翼为卫将军,并典兵宿卫。
高平王悝为征南将军,镇离石。
济南王骥为征西将军,筑西平城以居之。
魏王操为征东将军,镇蒲子。
他是勃海王,率军赶到遮马堤前线,接管王彰的大军统帅之职。
六位皇子执掌中外诸军——虽然不是全部,但也有一半以上了——父亲是怎么想的,难道还不清楚吗?
儿子多就有这样的好处,可以帮父亲分担压力。
刘敷作为五皇子,在为大汉征战的同时,也想为自己的未来拼搏一下。
王彰也是个干脆的人,直接领着刘敷上了河堤,马鞭一指,道:“大将军请看,陶渚之城名‘中潬城’,已筑毕。中潬城北门直至河浦,已经在埋设石兽、熔铸铁链,意欲向北铺设浮桥,直接咱们脚下。”
“中潬城对岸还有南城,尚未完工。南城下游数里处,游骑侦悉,晋人在伐木制船,似要造桥过河。”
“南岸有消息传回,晋主降诏河阳,令邵勋从速渡河,攻入河内,不得有误。”
“有此三条,我认为邵勋有点急了,打算孤注一掷,一举突入北岸,筑城以居。”
刘敷仔细观察了一会,突然间冷笑起来。
王彰不解地望向他。
“中军觉得邵勋会怎么渡河?”刘敷问道。
“或三路进兵。”王彰说道。
“君试言之。”
“第一路,边铺设浮桥,边向北岸进发;第二路,以船渡人,强攻而上;第三路,下游处冒险造浮桥,声东击西。”
“三路齐进?”
“三路齐进。”
“孤倒觉得,邵勋不会这么做。这三路,必然有一路乃至两路是假的,只有一路为真。”刘敷说道。
“大将军,打仗最忌讳臆测,还是得做好防备。”王彰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