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511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1 字数:3572
邵勋似无所觉地继续看着情报,说道:“怪不得刘汉一直未遣大军南下,原来他们身上也一堆事。如此看来,时机已经成熟,可出兵了。”
王惠风的心情本来有些乱,听到“出兵”二字时,悚然一惊,下意识说道:“恐有些冒险吧?”
“打仗哪有不冒险的?”邵勋摇了摇头,说道:“再者,诸营大军齐聚,人吃马嚼,可不是什么小数目。每拖一天,就要消耗数千斛粮草,开支很大的。”
“再者,为扫平天下,令百姓安居乐业,我又何惜以身犯险?”
“你能帮我,已经让我胜算大增。天下士民闻之,亦要赞颂你之贤名。”
王惠风沉默不语。
以往她最喜欢和邵勋谈论天下太平之后,百姓们的日子怎样怎样了,今天却有些沉默。
邵勋抬头看了下天色,讶道:“不知不觉,已至酉时。”
说完,他看着王惠风,笑道:“今日辛苦你了。我去园中摘些菜,给你做顿好吃的犒劳下。”
王惠风猛然抬起头,道:“无需如此,妾这便告辞了。明公若有不解之处,可遣人至洛阳送信,妾会解答的。”
“也好。”邵勋勉强笑了笑,道:“就是有些遗憾。我只得数千兵,出征之后,若遇石勒数万骑,一个不好就全军覆没了,就怕没机会再回报你。”
“妾不需要回报。”王惠风先是摇了摇头,然后看着邵勋,认真地说道:“明公身负重任,不该再亲征了。”
“银枪右营不抵左营。他们技艺尚可,但战阵经验不足,我得亲自带着,鼓舞士气。等练出来后,就可交给别人了。”邵勋说道:“再者,为了天下大业、百姓安居,将士们都在勠力厮杀,我又怎能安坐后方?多杀一个贼人,就能快一点收拾天下,让天下恢复本该有的样子。”
王惠风无言以对。
邵勋看了下她的脸色,悄声问道:“还记得我写的那句社日诗吗?”
“酒熟送迎便,村村庆有年。”王惠风轻念道:“会有那么一天吗?”
“会有的。”邵勋肯定道:“你要帮我。我们一起看到那一天。”
王惠风低下头。
“对了,听闻你熟读地志,不妨为我详解一下,到底是枋头筑城好,还是在黎阳筑城好。”邵勋似是突然想起这事,说道。
王惠风欲言又止。
其实,通过之前的交谈,另外就是看了一些许昌幕府的来往公函,她心中很清楚陈公将会在哪里筑城。
不过,她好像宁愿自己不知道。
她更有些惶恐。她觉得自己已经踩到了沼泽地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就会慢慢陷进去,不知不觉被吞没。
“事关紧急。”邵勋一脸严肃地说道:“先吃饭,吃完饭为我讲解一下。”
王惠风沉默了许久,轻声应了一下:“嗯。”
夕阳西下,红艳艳的晚霞映在她脸上,甚是动人。
“枋头与濮阳隔河相望,又距邺城不到二百里,若在此筑城,则大有可为。”邵勋的声音还在陆陆续续传来:“但黎阳亦很紧要,我委实难决……”
听着邵勋拙劣的言辞,不知道为什么,王惠风突然有些想笑。
不过,她的脚步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千钧之重一般。
当然要在枋头筑城了,有什么可多说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枋头
装模作样讨论完在哪筑城之事后,邵勋给王惠风安排了住处,并拨了侍女,嘱咐她可在此长住,以时时讨论。
王惠风没说什么,只静静回了自己的居所,挑灯看书。
邵勋很清楚,现在还不能唐突了美人。
王惠风是个烈女,愿不愿再嫁完全取决于她个人,别人强迫不了。她现在对自己确实有一点好感,但这种好感的成因很复杂,也很脆弱,一不留神就没了。
来日方长,机会多得很。
当天晚上,邵勋便带着亲兵,连夜奔往河阳。
银枪左营在襄城休整,至今不过一月有余,暂不宜轻动。
银枪右营即将自金谷园出发,前往河阳,这是此次筑城行动的野战主力。
七月二十日,就在刘聪下诏石勒调兵的同时,河阳北城大门洞开,银枪右营、义从军九千余战兵、借来的骁骑军一千轻骑、四百具装甲骑,外加五千许昌世兵、七千司州丁壮及数百工匠,总计二万二千余人,沿着黄河北岸东行。
留守河阳三城的是幕府左司马陈有根。
由三千府兵及其部曲组成的部队,是河阳北城的守御主力。
黑矟军、汝南骑骡步兵、屯田军、河阳丁壮万余人协助守城,轮番感受战场气氛,积累战斗经验。
这些年,随着战争的加剧,即便是农兵的战斗力都在快速提升。
他们确实不如银枪军这种职业士兵,但差距没以前那么大了,毕竟从三十分提升到六十分容易,从八十分提升到九十分则要难很多。
以后深入河北,需要大量有一定战斗能力的填线兵,不然即便一时占领,早晚还是要吐出去。
大军自离开河阳北城后,一路畅通。
匈奴人出奇地少,似乎已经失去了在河阳城池附近长期盘踞的能力。直到东行了数日之后,才出现二三百骑一股的匈奴骑兵,但他们不敢靠近,只远远窥视。
二十四日夜,大军宿于怀县境内,匈奴人才发起了第一次夜袭,无果而终。
邵勋坐在一辆损坏的马车上,静静看着退去的匈奴人,稍稍放下了点心。
银枪右营只有两幢兵士有过在骑兵日夜窥伺下行军的经验。那一次,他们跟着左营老兵护送漕粮至洛阳。
此番出征前,邵勋有些担心右营将士心理素质不行,扛不住巨大的压力,半途崩溃,因此亲自带兵鼓舞士气,及时指挥,查漏补缺,确保不出问题。
他知道,右营的兵训练非常刻苦,也非常科学,诸般装备齐全,又不都是新兵,只要让他们跨过心里那道坎,破除对骑兵的恐惧,以后即便他没亲自带兵,大伙也会应对得非常从容。
第一次是最难的。
从二十五日开始,匈奴人是一天比一天多,将士们脸上的表情也日渐凝重。
“贼人不敢攻城,想来咱们这里碰碰运气,那就把他们打回去,让他们见识见识大晋儿郎的武勇。”邵勋骑着战马,出了车阵保护圈,手执马鞭,一边慢走,一边大声说道。
银枪军儿郎们站在偏厢车、辎重车上,挽着步弓,操纵着强弩,脸上忧色尽去。
看到身穿金甲的邵师,学生军官们就信心十足。
看到威武雄壮的陈公,普通士卒们就勇气倍增。
作为武人,天然喜欢弓马娴熟、性格豪迈的主帅。
不能开得硬弓,杀得顽敌,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如何让人真心信服?
你可以靠体制来强迫他们听令,但这种约束是不牢靠的,乱世之中,为何那么多二世而亡的政权?自己作死的原因固然有,威望不足也是重要因素。
“满昱!”邵勋突然马鞭一指。
“末将在!”满昱策马而至。
邵勋指着远处一群徘徊的匈奴轻骑,道:“一人三匹马,给我抓住他们,无论付出多少代价。”
“诺。”满昱毫不犹豫,当场点了五百骑,携马千五百匹,呼啸着冲出了大阵。
车阵没有停,继续前进。
自西而东,迤逦数里。
当天傍晚,浑身插着七八支箭的满昱赶了回来。
人、马损失了不少,但每个人的马鞍下都挂着不止一枚人头。
“人赐绢二匹,班师后发放。”邵勋大声宣布。
众皆欢呼,连带着整个车阵的士气都提升了不少。
邵勋哈哈大笑。
有些战斗,哪怕拼着伤亡比敌人大,也要打下去。
方才野外空旷无比,连河流、树林子都没有,其实不太适合冲击骑兵,因为一个不好,会被人兜圈子放风筝。
但那又如何?
就像被人围攻时,你别管几个人打你,就死命盯着一个人干,把他干死干残。
匈奴人是分部落、氏族的,你盯着一个部落的人打,把他们的精壮干得七零八落,其他部落的人会受到震慑。下次再来骚扰时,心中就会犯嘀咕,就会犹豫。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邵勋不相信刘雅有多高的威望,能强逼各部落不计伤亡来送死。
打折了老本,你给补吗?补偿够吗?
这是政治问题,也是体制问题。能解决这一条的,便可建立草原帝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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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日夜,大军宿于汲县西南。
二十八日开始,匈奴人似乎放弃了骚扰,除留少数人监视外,主力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时候,石勒的使者还在前往西河的路上,携带着他的奏疏,力劝天子不要强攻河阳三城。
简而言之,石勒不愿去,还在讨价还价。
当然,或许他马上就要改变态度了,因为局势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八月初一,大军抵达延津附近,扎营屯驻。
第二日,全军过淇水,当天傍晚,先锋一部北渡清水,进抵枋头城外。
八月初三,大军继续过河。
枋头城内似乎有少量守军,出城截击,为义从军大破。
这个时候,匈奴骑兵的数量陆陆续续增加。但他们多半不是来自河内,而是石勒治下的匈奴、羯、乌桓骑兵。
邵勋替他算了算,得到消息之后开始动员,再筹集粮草南下,这速度不慢了,石勒果然有点本事,他的那个割据政权效率也还行。
八月初四,过河的步军轻取枋头,斩首二百,俘二百,将这座残破不堪的土城给拿了下来。
至此,二万多大军分屯枋头内外,深沟高垒,扎营屯驻。
八月初五,他登上了几乎要倾颓的枋头城墙,登高望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