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570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1      字数:2802
  在世道的毒打下,他已经加速衰老了。
  “第二次了。”中年人起身回道。
  “在想什么?”邵勋问道。
  “好看哩。”中年人似是有些迟钝,说话颠三倒四,逻辑思维能力不行。
  但其实很多底层百姓都这样,他并不是孤例。
  “何物好看?”
  “上次打遮马堤,我得了一匹绢帛赏赐,回去凑了些钱,买了头小牛犊子,长得是真好看。”
  “这次还有赏赐。”邵勋笑道:“不怕死么?”
  “孙子都有哩,过一天算一天。”中年人叹道:“逃难路上,什么惨事没见过。”
  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向前。
  “怕了?”他看着第三个人,问道。
  这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看着比较壮实,但脸色苍白。
  “怕…怕……”
  “怕什么?”
  “怕新妇改嫁。”年轻人憋出了一句。
  周围有吃吃的笑声传出,反倒冲淡了一点愁云。
  邵勋也笑了,问道:“可有子嗣?”
  “有一个。”
  “顺龄,记下他名字、乡籍。”邵勋吩咐完,又看向年轻人,道:“你若战死,我保证你儿子不会改姓,日后仍能享受香火祭祀。”
  “谢陈公!”此人眼睛一亮,大声道。
  巡视完一圈后,首阵已经溃了下来,残兵从两侧绕过,到后方收容整顿。
  鼓声再度响起。
  所有人都沉默起身。
  第一个人上前半步,捡起大盾。
  第二人弯下腰,捡起长矛。
  第三人……
  一个接一个,所有人都把各自的感情、欲望、思想藏入心底,机械般地拿起武器。
  一声令下。
  队伍伴随着鼓声,冲了出去。
  时代的大潮,裹挟着所有人向前冲,无论他跃跃欲试,还是身不由己。
  他的希望企盼,他的爱恨情仇,他的绝望呐喊,注定只会埋葬于时代的血泪之中。
  在这个世道中,他们没有选择,一丁点的自由选择都没有。
  只有杀人或被杀,直到站在皑皑白骨之上,俯视芸芸众生之时,才能在历史长河中留下微不足道的一丝痕迹。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第二阵已经接近了羊马墙。
  冲锋过程中,中年人被箭矢射中,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后,遗憾地倒了下去。
  年轻人顺着第一阵砸坏的豁口冲入墙后,挺矛直刺,毙杀一人。
  城头落下一块石头,正中他脑壳。
  赵豹手中的长矛绵软无力,直接被当面之敌夹于腋下。此人怒目圆睁,另一手挥舞着砍刀,当头劈来。
  赵豹仿佛吓傻了,躲都不躲,只是徒劳地往回抽矛。
  身后风声响起,一杆长矛刺出,正中对面敌人的咽喉。
  “当啷”一声,砍刀无力掉落在地。
  敌人捂着咽喉,尸体轰然倒地,把赵豹压在身下。
  赵豹试图起身,但觉前后左右都是厮杀声,不断有人倒地。
  身上的重量又增加了。
  他涨红着脸,不知道是脱力还是怎么着,始终无法起身。
  他放弃了,无助地躺在尸体堆里,双眼望天,喘着粗气。
  ******
  邵勋登上了高台,将整个战场尽收眼底。
  羊马墙后的敌军已被全歼,墙体全部被拆毁。
  第二阵冲城的两千人甚至在银枪军弓手的帮助下,顺着云梯车冲上了城头,不过很快被赶了下来。
  城南、城北几乎同时发起了佯攻,牵制守军注意力。
  安阳攻防战,在第一天就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邵勋不可能在这围困敌人一个月,等他们粮食消耗殆尽。
  夜长梦多,他必须尽快北上,抵达邺城。
  初十攻了一整天,两次摸上城头。敌军将外围守兵尽数撤了回去,大概还剩四千余人的样子,这些都是石勒分给冀保的兵马,戍守安阳桥以及在城东激战的都是这些人。
  城内另有豪族部曲、坞堡民三千余,在城南、城北与晋军厮杀,烈度不是很大。
  十一日继续猛攻,未果。当天夜里自城西夜袭,差点得手。
  十二、十三日再攻两天,双方死伤惨重。
  十四日,李重部前军万人抵达。
  当援军在南方的旷野中列阵,齐声呼喊之时,守军面如土色。
  晋人有援军,粮草充足。
  他们没有援军,粮草不足。
  石勒本部兵马因着分地、分房之事,固然对他感恩戴德,战意较足,但其他人可没享受到这些美事,若平时也就罢了,这会晋军攻城如此猛烈,己方伤亡如此之大,还没有足够的粮草,有什么理由坚持下去?
  邵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极限施压之下,或有转机。
  十五日,在激战一整天之后,安阳城南的部曲军因口粮减少之事,喧哗不已。
  冀保大惊失色,立刻挤出兵力前去镇压。
  第一百七十六章 城陷与选择
  “嗖!嗖!”密集的箭矢射出,却不是对着城外的晋军,而是与他们一起战斗的石军。
  “反了,妈的!杀光他们。”一重甲武士冲进了石兵丛中,厚背砍刀左右劈砍,将石兵砍得抱头鼠窜。
  几名僮仆拿着大盾、长枪,紧紧跟在他身边,左遮右挡,横敲竖刺,颇有章法。
  虽只有六七人,却把对面的石兵打得节节败退。
  很显然,这种小组战斗配合是他们经常习练的,用起来得心应手,威力惊人。
  “杀贼!”重甲武士身后,狭窄的街道上,数百人直往上涌,群情汹汹。
  之前杀的“贼”是晋贼,现在杀的“贼”是汉贼,意义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但他们懒得区分。
  以前常有人说兵为将有是军阀化的重要标志,但在坞堡庄园遍地的时代,这简直司空见惯。
  不但兵有人身依附关系,他们全家都有人身依附关系,甚至还依附了好几代人。
  在他们眼里,没有天子、没有朝廷,也没什么刺史、都督,就只有家主。家主让打谁,那就打谁,不假思索,没有任何犹豫。
  因此,在哗变之时,说动手就动手,一下子就冲到了大街上,对石兵发起了突然袭击。
  但奇葩的是,他们也没打算投降晋军,甚至都没人派去开城门,而是一股脑地与石兵缠斗。
  当冀保带着千余人赶至南门时,己方兵士已经全面败退,闹哄哄地往后面涌去。
  “射!”狭窄的街道上飞来了密集的箭矢,正在溃逃的石兵纷纷扑倒在地,惨呼不已。
  “冀保,你不得好死!”
  “连自己人都杀,真该死啊。”
  “姐夫,我是小六啊,别射了。”
  冀保不为所动,继续下令射箭。
  顷刻之间,溃逃而来的数百石兵已被屠戮一空。
  长枪兵、刀盾手越众而出,与叛乱的坞堡兵杀作一团。
  鲜血汩汩流淌,很快填满了青石板上的凹坑、车辙印,然后汇集成溪流。
  大街两侧的民房间,老弱妇孺们瑟瑟发抖,把家中所有能搬动的东西都堆到了门窗后,然后用力抵住,不让溃兵冲进来,或者遭到杀红了眼的武人的劫掠。
  城内的动静瞒不过外头。
  两千余许昌世兵刚刚休整完毕,正准备发起入夜后第一波攻势呢,却久久等不到进兵的鼓声。
  就在这个时候,千余名银枪军甲士推着云梯车,扛着长梯,迅速越过他们,来到了城墙根下。
  城头只有少许留守兵士,看到他们之后,大呼小叫,反复示警。但一时半会间哪有人来增援,全他妈互相厮杀去了。
  有人将头探出女墙,与一个爬到长梯顶部,手持钢刀之人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