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599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2 字数:3555
梁肃一咬牙,道:“走!”
一行数十骑直奔涉县而回,开始整军备战。
匈奴人连步兵都拉过来了,很明显是要大干一场。
涉县周围相对平坦,没有地形优势,不是雄关险隘,所恃者不过一座土城罢了。但只要这座土城挺立在清漳水岸边,就能威胁你的粮道。
兵法云,道途遇城,须下之或围之。
只要陈公不放弃他们,只要外面还有援军,他就有信心坚守下去。
回到城中之后,梁肃连连派出信使,汇报军情的同时,催发粮草。
******
消息很快传回了邺城,邵勋第一时间召集幕僚们开会,王衍、庾冰、乐肇三人旁听。
“涉县孤悬于外,恐有失。”从事中郎郗鉴第一时间说道:“梁肃乃关西逃奔而来之降人,得梁芬照拂,于宛城为将。他何德何能,统御七千大军?况且其中还有石勒降兵,明公谬矣。”
庾琛轻皱着眉头。
用梁肃是他建议的,有什么问题?
关西兵与匈奴非亲非故,还有仇,战意还是有的,他觉得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邵勋站在墙边,手指自涉县一划,分出两路。
涉县虽然没有地利,未设关城,但却是各条驿道的交汇点,或者说总道口。
自此县往东南行一百六十里,有滏口泉,此为滏口之右(滏口下脚)。
沿途是河流(清漳水河谷),水草丰美,出来后可至安阳、邺城之间。
但这条路并不是正经驿道,因为清漳水劈开的峡谷地势问题,很难走大军,行人、商旅倒是不受限。
自涉县东北行百余里,可至武安,武安又东可至邯郸。
战国时期,秦军“军武安西”,“武安屋瓦尽振”,以逼邯郸。
这一条才是滏口陉的主干道。
“明公,涉县固然紧要,然贼军若出滏口,必然遭鼓山、武安守军夹击,如此前轻后重,以羸兵居前耗敌锐气,精兵居后拊其侧背,明公自领骁锐当大道会之,则破之必矣。”庾琛走到地图前,指着上面的山川、道路、城池,说道。
邵勋沉默不语。
“明公,太行八陉,匈奴一定会走滏口陉吗?会不会有诈?”羊忱问道。
“若走井陉,离拓跋鲜卑太近了吧?”
“还是可能冒险走一走的,刘琨无力出击,拓跋已回盛乐,仓促集结兵马,没那么快的。”
“白陉那边呢?出来就是汲郡,转道北上的话,可是桩麻烦事。”
“与其担心白陉,不如想想匈奴会不会自浊漳水河谷南下,潜兵偷袭。”
“这条路不好走的,撑死了来少许骑军,快进快出,不足为虑。”
“你是觉得不足为虑,但坞堡帅愚昧无知,看到匈奴兵,不辨多少,就会心慌意乱,以为明公大败。”
“南边还有条峡谷吧?昔年曹孟德征高干,便走此路,有《苦寒行》诗曰……”
“别念了,那条路更难走,已多年无人行经。”
“大佬”们不说话,中低级幕僚窃窃私语,讨论得非常热烈。
“明公,形势如此明了,该堵就堵。涉县那边,或可派府兵一行,仆不才,愿往涉县一行。”郗鉴主动请缨道。
邵勋转身看向张宾,问道:“孟孙,为何不发一言?”
张宾拱了拱手,道:“明公已知取胜之机,仆何复多言?”
“哦?”邵勋笑了,问道:“此机何在?”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张宾一副“谜语人”做派。
邵勋笑而不语。
又到我擅长的环节了,只是代价有点大啊。
第一百九十九章 督战
进入九月中旬之后,聚集在滏口陉的敌军是越来越多了。
九月十二,一部羌兵抵至城下,对营寨发起了攻击。
这是双方第一战,同时也意味着匈奴终于露出了獠牙,他们不会坐视晋人攻取整个河北。
消息传过来时,邵勋已率银枪左营抵达大陆泽西北的陆泽镇,正在总督对安平的围剿。
仗已经打了半个多月了,各路人马步步为营,势头良好。
他们是真的“步步为营”,不催的话进军速度就很慢。不是他们稳重,而是磨磨蹭蹭,不想拼光自己的实力。
尤其是步军大队,老是找各种借口放慢脚步,指望着别人先拼,他再上去捡便宜。
一会说秋雨连绵,道路难行。
一会说匈奴骑兵多,我要做好防护。
一会又说军中粮草不足三月所需,最好等后面送上来后再出发。
总之就是找各种理由,听起来还都挺正当的。
三番五次严令之下,诸部总算愿意派出大半骑兵,先于步军出发,袭扰匈奴老弱妇孺。
梁伏疵不是孤身来河北的,事实上他有“两万骑”。
当然,所谓“两万骑”不是说他养了两万骑兵,这也太夸张了,草原上没这规矩。
这其实是指他带过来的部众里可以征发两万以上的成年男子,这才是草原上算兵的规矩。
前汉时匈奴号称三十万控弦之士,其实说的就是有三十万成年男子罢了,对应总人口大概在一百万左右。
梁伏疵带来安平的部众有六万余人,以匈奴为主,占到一半以上,其余是各种杂胡,分布在安平、清河、渤海三地且耕且牧。
战争爆发至今日,清河的匈奴人已尽皆撤回安平。
渤海匈奴人击破了东路军一部,令乐陵、平原两地的晋军畏惧,加之曹嶷抄掠乐陵,邵续已有撤兵之意,这一路算是废了,顿兵于渤海境内。
但他们也不是没有功劳,至少让清河、渤海两地的部分官员起兵归正,剪除了匈奴的外部羽翼。
从北面南下的鲁口镇将苏丘耍滑头,不肯与匈奴硬拼,只挑匈奴人的牧地、村庄袭击,抢掠牛羊、人丁,压根不打硬仗。
甚至于,匈奴大队来了,他就避战,吃准了匈奴人遭四面围攻,不可能与他硬拼到底。
实在不行的话,我撤回鲁口城,不打了,你还能追来不成?
真正在和匈奴力战的其实是报仇心切的乞活军。
他们与石勒有仇,不希望看到他再回来,连带着打梁伏疵也很尽力。
薄盛亲率数千骑,与匈奴连番大战,死伤惨重。
羊聃那一路也很卖力。
他跑得最快,已攻破南宫县,不过前军吃了一次败仗,在野地里被匈奴围了三千余人,全军覆没。
好在他这一路骑兵也很多,不下五千。调整战术后,又稳定住了局面。
“超过十万大军,骑军不下一万四千,围攻梁伏疵两万骑,打到现在就这个结果……”烟波浩渺的大陆泽畔,邵勋看着前来觐见的刘曷柱、刘贺度父子,说道:“我若不来,你们是不是就打算散了?”
“岂敢,岂敢。”刘曷柱叫屈道:“明公,张豺率军败于漳水,死伤数千,人心惶惶。若非我率精骑奔袭了漳水东岸的匈奴牧地,俘其老弱妇孺,匈奴不会退兵,张豺还要死更多人。”
邵勋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
梁伏疵纸面上可以出动两万骑,其实是一股庞大的力量了。理论上来说,完全可以玩死这些河北土豪。
问题在于,他也有坛坛罐罐。
六万余杂胡分布在各地,他们又不搞坞堡,还是半牧半耕,需要大量土地,住得很分散。如果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老弱妇孺是没有足够的辗转腾挪空间的,很容易被人袭击、俘虏。
你把丁壮都召集去安平,那么家里人怎么办?
把所有人口都聚集到安平城下,那场面更混乱,也不可能。
所以,匈奴人利用骑兵优势,搞了几次战术胜利,击败东路军,震慑了北路军,但南路、西路步步为营,不断挺进,还派出骑兵俘虏匈奴老弱、牛羊,匈奴人自己也乱了。
这就是一场烂仗,双方在烂泥地里打滚,一会你赢一会我赢的烂仗,有那么几分菜鸡互啄的意味。
打到现在,四路兵马其实损失不小了,也开始耍滑头,不想打了。
有人甚至与梁伏疵暗地里勾连,搞静坐战争。
这就是邵勋来到此地督战的原因。
刘曷柱见邵勋去安抚被俘虏的匈奴人了,便悄悄走到刘氏身旁,低声问道:“野那,陈公有没有……有没有……”
刘氏正在挤牛奶,闻言看了眼刘曷柱,懒得说话。
刘曷柱却暗呼有戏。
以往提起这事都要被骂,这次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一副鄙夷、嫌弃的样子,却没开口骂人,这是进步啊。
他眼珠转了转,说道:“野那,你觉得梁伏疵会不会败?”
“邵贼若不来督战,这仗就打不下去了。”刘氏挤完一桶奶,说道。
“但他来了啊,还带了兵马。”刘曷柱说道:“我俘虏了数千人丁、牛羊十万,本来抢够了,不想打了,可一看陈公过来了,便硬着头皮继续打。我们骑军在前边冲,袭扰匈奴牧地,步军跟在后面占地,一步步收紧绞索。梁伏疵若没勇气舍弃老弱妇孺,带着精壮冲到外面,他就真的完了。”
刘氏闻言有些愣怔。
草原部落,一旦被人知道了牧地,被对方的骑兵冲过来,离灭亡就不远了。
前汉时有个叫“捣巢”的战术,就是率精骑奔袭老弱妇孺放牧的地方。
据邵贼说,这就叫“攻敌之必救”,让你的骑兵没法四处乱跑,只能正面交战。
梁伏疵若跑,率大股骑兵迂回,那么匈奴骑兵的家人、牛羊、帐篷等等一切财产,可就变成晋军的了。
所以梁伏疵没法这么搞。
他现在就是一边收拢人丁、牛羊,一边后退,然后利用四路大军配合不一,或者某路人马冒进的良机,吃掉一部分,削弱他们的士气,苦苦寻找获胜的战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