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716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3 字数:3922
与之相对应的是东曹掾,主二千石以上官员的任用。比如杜耽出任荥阳太守,就由东曹掾办手续,西曹掾是办不了的,级别不够。
东西二曹其实级别并不高,也没有决定权,不属于政务官,但却是相当关键的事务官,由陈留楼氏这种寒素士族出任,似乎成了一种趋势。
作为梁公的门生,还是东海乡党,陆荣在叶县丞的位置上干得并不好。不是他不努力,实在是地方上错综复杂,作为一个东海人,在叶县还没有任何门路和人脉,他能干得出色就有鬼了,更别说县丞本身就是县令的佐贰官员了,天生难以出彩。
但梁公依然信任、看重他,将其调到中牟这么一个曾被反复蹂躏的地方担任县令,足见爱护。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了。
自长沙、河间、成都三王混战以来,荥阳就屡遭兵火。随后是东海王与匈奴的反复拉锯,再接着是陈公与匈奴在此拉锯。算算时间,差不多打了整整十年。
长达十年的战争,其破坏性是巨大的,以至于李矩等流民帅看中了这片白地,以至于不少关西流民跑来此地耕作。
陆荣到中牟担任县令,比叶县应该会容易许多。
楼休宣读完命令,很快便离去了。
枣嵩则留了下来,道:“此事颇为紧要,万不能疏忽。荥阳粮食可够支用?”
杜耽犹豫了下,最终决定实话实说,毕竟这事太大,万一搞砸了问题很严重,只听他说道:“不太够。先前送了二十万斛粮豆入京,解洛阳之危厄。梁公欲伐青州,囤积粮草,本郡也发了二十万斛,由度支杨校尉顺大河而上,送至济北储存。汴梁修宫城,荥阳亦襄助十余万斛粮、四万束干草。前番还有匈奴潜渡而来,烧杀抢掠……”
枣嵩想了想,觉得荥阳确实困难。
这是司州属郡,要供养朝廷的,负担本就很重了,却还得支持梁国,日子确实不好过。
“先尽量筹措。”枣嵩说道:“乱世之中,人最重要。挺过今明两年,就能支应过去了。荥阳郑氏、潘氏等大族,府君可能压服?”
杜耽脸色有点纠结,想了想后,发狠道:“济世救人,此乃大义,若有谁抗拒,便是丧心病狂,我尽力筹措。”
枣嵩肃然起敬,道:“一切尽付予府君了。”
“尚书放心,定将流民安顿好。”杜耽说道。
京兆杜氏虽然出过杜预,到底是关中士族,在荥阳的影响力十分有限。靠人情来说服人家是有点困难的,还是得软硬兼施——其实,郑氏、潘氏等大族也没太多粮食,只能筹措一点是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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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嵩在荥阳、河南二郡奔波了二十天,当他回到汴梁时,已是十月下旬。
六曹衙署挤在浚仪县城之内,借了房子办公。
回到左民曹所在的一间富商宅院后,佐官、吏员们进进出出,将一份又一份公函发送过来,交由他处理。
左民曹是一个大杂烩部门,曹魏时就有,最初掌修缮、盐池、园囿等工作,与少府、将作之类的有对接关系,也有业务重叠,类似于后世的“工部尚书”。
后来开始兼掌户籍,乃“工部尚书”、“户部尚书”的集合体。
再后来就主掌户籍,剥离了土木工程业务,转变成了“户部尚书”。
梁国的左民曹,没那么复杂,主要就两项业务:户籍、发役。
左民尚书之下有左民令史——唐修《晋书》称其为“左人令史”,盖避讳故也——员额无定,如今有四员,其中一员是梁公门生,一员乃陈留豪族,另外两员由枣嵩自燕国带来。
这两个他自己带来的亲信,枣嵩还得出钱养着。
梁国草创,诸事繁杂,禄田刚刚开辟,收成有限,俸禄有一搭没一搭的,当官的很多是自己贴钱上班——其实,即便俸禄足额发放,官员领到的钱也不一定够用,因为他不止要养自己一家,还要资助很多实际跑腿办事的吏员。
但即便如此,很多人还是愿意当官,哪怕贴钱也无所谓。
枣嵩拿起案几上的几份公函,仔细审阅。
这是刚刚清理出来的雍丘县户册。
雍丘豪强很多,户口清理不易,甚至闹出过乱子。不过那些豪强也是废物,居然被多为新兵的银枪中营给击溃了。
枣嵩一页页翻着。
户册分两大类:谱牒、籍簿。
谱牒是选官依据。
九品官人法大行其道,先定人品,再定官品,这个谱牒就是定人品的重要依据。
郡中正大搜群族,定下门第,记录在案,送交左民曹。
谱牒一式三份,正本上交汴梁秘阁保存,一份副本留于左民曹,另一份副本送给吏部曹,授官审核时需要用到。
枣嵩仔细看完之后,觉得没有问题,便喊来主谱令史,道:“你带人誊抄两份。”
“是。”主谱令史躬身应道。
“写完后仔细检查,不得有错漏。”枣嵩又叮嘱道。
“是。”
挥了挥手,让令史退下后,枣嵩又拿起籍簿看了起来。
谱牒、籍簿都是用黄纸写的,故也被称为“黄册”——即便后来开始用白纸书写,这个习惯称呼还是延续了下去。
枣嵩的手指在籍簿上一行行划来划去。
第一行:“陈留郡雍丘县两河乡吉桥里户人张不得、妻李氏。”
第二行:“不得大女招弟,年七岁。”
第三行:“不得子根儿,年四岁。”
第四行:“……”
枣嵩连翻了数十页,不是为了看记录得对不对——他又没实地调查,哪知道对不对?
他只是检查记录格式规范不规范罢了。
自魏以来,籍簿上哪一行、哪一栏写什么,都有定规,哪怕是瞎写的,你也得按规定写。
梁国十郡之中,枣嵩估摸着只有陈、新蔡、南顿、濮阳四郡的籍簿最真,梁、汝南、陈留三郡的就没那么真了,虽然梁公极其重视这件事。
至于大河以北的汲、魏、顿丘三郡,因为人手不足,清查不够,目前沿用的还是石勒时代的籍簿——整体比较假,大概只有分田宅的兵士记录相对准确了。
“梁公太较真了,人手又不够,唉!”枣嵩将籍簿扔在一边,叹道。
大晋朝的时候,籍簿早就是一个笑话了,可能就谱牒比较靠谱。
梁公清查户口,很显然不打算任由士族豪强间接征税,而是直接征收,野心太大了。
枣嵩甚至怀疑,将来还会不会记录谱牒。
没有谱牒,九品官人法的选官制度就执行不下去,毕竟没依据了啊。
应该不至于吧?
枣嵩可是听说,胡人都会给士族定品,他们都没放弃,梁公会放弃么?
仔细想来,他应该是想开辟更多的选官渠道,抵消九品官人法的部分影响力。
管他呢!
枣嵩揉了揉眼睛。在梁国十郡的范围内,士人没那么大的本事,压根反对不了梁公的律令。
也就他现在需要大量士族豪强子弟为他当官作吏,才着意拉拢罢了——譬如这清查户口,就需要海量的官佐以及临时动员起来的吏员去做,首要前提就是会读写,会公文格式。
休息完后,枣嵩又拿起尉氏县的谱牒、籍簿看了起来。
第九十一章 官僚系统(下)
“梁公至矣!”门外响起了洪亮的声音。
庾敳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藏起五石散,无奈裤子都脱了,想藏都没法藏。情急之下,把包着五石散的黄纸往进贤冠里一塞,然后开始穿衣。
穿到一半,见胡毋辅之笑嘻嘻地倚靠在门框上,知道被耍了,又气又急,差点当场骂人。
“彦国何戏人也?”庾敳默默穿戴好衣物,把五石散取出,往墙角一扔,已然没了服散的兴致。
“真有急事。”胡毋辅之走了过来,拉着庾敳的手,道:“梁公建秘阁,需得庾少府你出面啊。”
庾敳一愣。
梁国是公国,没有将作大匠之类的官职,很多营建工作需要少府出面,庾敳是走不脱的。于是他也不再废话了,立刻随胡毋辅之来到了梁宫工地上。
二人绕着梁公钦定的秘阁基址走了一圈。期间庾敳问了很多梁公的要求,心里大致有数了。
所谓秘阁,乃宫廷藏书之所,还兼档案馆的功能,还是比较重要的。
二人商谈期间,旁边有车马经过,拉着大量书籍,往黄女宫方向而去。
此宫已建好了少许屋舍,可用来临时存放书籍。
“那是梁县武学送来的书,也有幽州、冀州搜罗来的。”胡毋辅之喊停了车队,带着庾敳走了过去,打开一个箱子,指着里面堆叠得整整齐齐的木牍,道:“此为泉州阳氏所注之《公羊春秋》。阳氏世代精研此书,造诣极深,以为家族立身之本,能收集到很不容易了。”
说完,他又打开另一个箱子,抚摸着里面的竹简,道:“此为昌平寇氏家传之《左氏春秋》,虽不敢言第一,但也颇有可观之处。”
“此为前尚书令乐广注解之《诗》、《礼》、《老》、《庄》、《易》。”
“此为汝南周氏家传之《古文尚书》、《尚书杂记》,世代相习,外人难窥堂奥。”
“此为汝南袁氏之《孟氏易》、《难记》,不轻易示予外人,若非刀兵相交,焉能割舍?”
“此为召陵许氏家传之《五经异议》、《说文解字》……”
“此为南顿应氏家传之《律本章句》、《汉书后序》……”
庾敳安静了下来,看着这些书,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
后汉以来,文化士大夫、地方豪强合流,慢慢演变成如今的士族。
每一家都有自己的绝活,不轻易示人,因为这是家族安身立命的根本。
譬如谈起《尚书》,你就辩不过汝南周氏的人,他们是权威,世代钻研,有最高解释权,其他人都不行。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你想组织考试,真的条件不成熟。
首先,高水平的教材就藏在少数人家里,人家能对外收徒都是好的,大部分时候敝帚自珍。
其次,在世家大族都是纸张、木牍、竹简混用的年代——最近二十年,虽然战乱频繁,但造纸技术有所发展,纸张价格下来了,运用越来越多——办学也是一件成本高昂的事情,往往是世家大族的专利。
说白了,知识被世家大族垄断了。
一个天资聪颖的普通人,如果接受不了合格的教育,成不了材。
吴前算是邵勋的元从老人了,但当个八九品官员就到顶了。原因很简单,他武不能上阵杀敌,文这方面又不识字,你说怎么提拔?
所以邵勋用人,很多时候真的很无奈,选材范围就那么大,选来选去都是士族,无非是大士族、小士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