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722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3 字数:3147
后面的发展,则超出他的预计了。但他一直与梁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与王衍关系也很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稍稍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王衍则和卢志低声谈笑。
两人的军谘祭酒温峤、卞敦、祖应、闾丘冲也沾光跟了进来,但没有座位,只能站着。
卢志心情不算太好,本不欲多言。无奈王登太能说了,又非常客气,以天下名士的身份屡屡奉承,让卢志的脸上多了不少笑容,慢慢也说话回应了。
温峤百无聊赖地左看右看。
军谘祭酒的活计不难干,他每次都处理得妥妥帖帖。
梁公看了都赞叹不已,以其为大才,令温峤的名气与日俱增。
唉,啥都好,就是钱少了点。
妻子亡故后,他不是没想过二次娶妻,但是没钱啊。实在不行,只能卖家当了。
当年跟着刘并州,得了不少好东西,凑一凑吧——嗯,可能还不太够,看我年后去博戏翻本。
而说起刘琨,他最近也得到了消息,从冀州迂回传过来的。
得了三万家胡汉百姓后,琨兵势大振,于是南下上党,不意惨败于刘曜之手。
刘琨不服气,年前又打一次,二度惨败。
再加上晋阳本就没多少积储,一下子来了接近二十万人,根本养不起。
于是乎,在缺粮、兵败双重影响下,这些新附之人四散而走,大多去了冀州及并州其他地方,甚至还有返回拓跋代国的,离了个大谱。
至于为何返回拓跋代国,那也是有原因的。
首先,拓跋普根死了,上位月余即死,说是得了急病,但真实情况如何谁知道呢。
普根死后,其妻惟氏摄政,立其子始生为代主。
始生据闻天资聪颖,但他年纪太小了,还是个孩子,不知道能不能坐稳大位,别又被人害了。
而在这样一种孤儿寡母当政的情况下,你说代国会出兵救刘琨吗?不可能的啊。
现在能救刘琨的,就只有梁公了,还不一定够得着。
况且,温峤很怀疑梁公愿不愿意救刘琨。
据他观察,刘公其实是有野心的,并非纯臣。他现在当孤忠,也是无奈之举罢了。
梁兵入晋阳,刘公什么下场不好说,他得想个招转圜一下,以防万一。
偏殿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似乎来了不少人。
正在说话的王衍停了下来。
卞敦出殿打听了下,回来禀道:“夜漏未尽五刻,太仆袁冲及舍人、佐吏齐至。”
王衍轻轻颔首。
梁国没有大鸿胪,只能让太仆袁冲临时顶上去,主持晨贺仪式。
阳夏袁氏,家学渊源,对这些礼仪事务非常精通,由他来操办非常合适。
谈兴被打搅后,王衍便觉得有些困。
年纪大了,起来又太早,有点熬不住。
于是脱了鞋,到坐榻上假寐。
这一等就是五刻钟,直到漏尽前夕,殿中令史轻声呼唤,他才站了起来,到庭中站立。
漏尽,梁公徐徐登场。
第九十七章 朝贺
乐工们驾轻就熟地敲击着钟罄,演奏着嘉乐。
邵勋下意识看了看空旷的大殿。
殿中卫士披甲执戟,舍人恭敬肃立……
焚香燃起,诸般物事已经齐备,这全拜王浚所赐,甚好。
他施施然跪坐于案几之后,对羊曼示意。
羊曼会意,立刻出了殿门,乐声立止,群臣起身。
毋庸置疑,只要是梁国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梁公的臣子,有君臣名分,毕竟这是真正的封邦建国。
羊曼又回了殿内,大礼跪下,奏道:“明公,群臣、百僚齐至,请入内朝贺。”
“可。”邵勋伸了伸手,道。
羊曼起身,再出殿门。
邵勋静静等着。
对他而言,这也是第一次。
第一次以君主的身份接受臣子朝贺,而且还是正旦这么庄重的场合。
他很清楚,正旦朝贺是梁国建立半年来最重要的政治活动,是确立他在梁国统治地位必不可少的一环。
方才奏的是“乐”,朝贺是“礼”,合起来便是“礼乐”。
如果今天这场严肃的政治活动搞砸了,那就是“礼崩乐坏”。
“主动加班”的舍人羊楷立于殿门后,见得第一人入内后,大声道:“相国庾琛执贽入贺。”
乐声再起。
邵勋稳稳坐着,看着已经白发苍苍的庾琛。两人目光相触,皆感慨万千。
乐声停止之时,庾琛已跪拜于地。
原太子(司马铨)舍人、现梁国舍人刘白接过庾琛带来的礼物,道:“臣庾琛奉白璧一,拜贺。”
“免礼。”邵勋站起身,双手虚扶,说道。
庾琛起身一礼,随即看向邵勋,二人相视一笑。
大家都清楚,今日这一拜,意味深长,君臣名分已定,即便他们的身份是翁婿。
小吏悄悄走了过来,将庾琛引导而出,在殿门外站立。
而所谓“执贽”,就是带着礼物的意思。
汉末之时,每至正会,曹操便在邺宫文昌殿,以夜漏未尽七刻鸣钟受贺,文臣武将们执贽入庭。
邵勋和曹操都不是天子,礼仪要求没那么多。
如果是天子朝贺,则庾琛入殿门时就要跪拜了,然后来到御座前第二拜,这时候天子会站起来。第二拜结束后,天子坐下,庾琛再拜,前后三拜。
朝贺之人全程不用说额外的话,就连朝贺之语都是大鸿胪帮着说的,严格按照流程。
至于礼物,王、公、侯、三公、特进等赠白璧,中二千石之类的赠皮裘,以此类推,按照官品大小,分赠帛、羔、雁、雉等礼物。
简单来说,曹、邵二人的朝贺礼,其实是天子朝贺礼的简化修改版。他们毕竟不是天子,且无论公国还是王国,职官也不一样,很多天子才配备的朝官压根没有。
庾琛朝贺完后,御史大夫潘滔入内,赠白璧一。
跪拜之时,本来还没什么的,突然之间就感觉心绪十分复杂。
高坐于上的本是个兵家子,本是个世世代代永无出头之日的奴兵,而他却是世代簪缨,出过无数人才的荥阳潘氏子弟。
正常来说,两人能碰上吗?邵勋连见他一面都费劲。
可现在却是他这个骄傲的世族成员恭敬跪拜。
这一拜,仿佛打碎了什么东西,让潘滔的心情复杂无比。
按照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以及成年以后的价值观来说,他和邵勋之间存在君臣礼法了,虽然如今很多人并不特别在意。
潘滔很快离去。
接下来本是太尉裴康的,但他还在许昌养病,特许他不用参加正旦朝贺。
接着是大将军府的左右军司、长史。
再后面就是按级别批量上了……
一直忙到昼漏上水六刻,朝贺礼第一阶段才算结束。
梁宫侍卫纷纷入内,摆上一个个案几。
这是要开饭了。
不过只有级别较高的官员才能入内吃饭,中低级官员则在殿外廊下赐饭食——等级森严得很,这也是礼的一部分。
庾琛、潘滔、王衍、卢志、裴邈、尚书六卿、大将军府长史、司马、监军等,总共二十来个人,入内坐于案几之后。
“真是气象万千啊。”王衍看着殿内陈设,感慨道。
老实说,他和潘滔一样,心绪还没完全平静。
琅琊王氏之人,何等身份,平日里天子都要礼遇,但在正旦朝贺这个庄重场合,门第已经不重要了,让位于君臣礼法。
你以前大可以在家里喊“邵全忠”,见面时也可以谈笑风生,看起来没大没小,但在今日,你体会到了上下之分、君臣之别——虽然老王并非梁国官员,可以不用行此大礼的。
心头沉甸甸的,王衍觉得自己以后可能都不会再喊他“全忠”了,也不会再用政治盟友的语气和他平等对话了。
不一样了啊,老登心情复杂得很。
天下名士、豪门巨室、世代簪缨,女儿肚子都给你弄大了,还要我拜你!
尚书令裴邈的心态相对较好。
他虽然出身豪门,但没有王衍那样的心理包袱,早在梁公为兖州幕府军司时,他就以下属自居了,虽然那会并没有君臣之分。
今日这个场面,他接受得很快,也明白这是梁公必须要走出去的一步。
梁国建立半年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整肃一下之前略显松垮的气氛,将草台班子整合成正儿八经的政权。
礼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你不得不承认,在大殿、钟罄之下,行完跪拜朝贺之礼后,心理上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
卢志比裴邈还要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