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836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4 字数:3660
“你啊你!”王衍笑了一下,又道:“但并州官佐怕是也要焦头烂额。”
“王公,现下便要早做准备了。”刘白正色道:“河南是有资粮,但不多,而今多往野王运送,此天赐良机也。恰好梁王也在晋阳,王公或可建言,并州新复,资粮不丰,一旦被灾,需得尽快赈济,迟恐有乱。”
王衍捋着胡须,默默思虑。
刘白继续说道:“我前阵子随驾至晋阳,闻得大王有意归化胡虏,为朝廷所用,为北伐西征做准备。王公或可由此入手,上札一封,定有奇效。”
王衍捋胡须的动作停住了。
“再者,太原有温、孙、唐、白、范、刘、吴、武等族,皆可为王公所用。一旦遭灾,损失惨重,家业难以为继,人丁寥落、文风低黯是必然的,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刘白又道:“须得早做决断。”
王衍坐回了榻上,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
刘白察言观色,知道话到这里就已经够了,再多反而不美。
“光图,你此番来洛阳,还有何事?”王衍放下茶碗,问道。
“调禁军万人至平阳,轮换久戍之部伍。”刘白答道。
王衍微微颔首,又起了心思。
武力是王家最大的痛点。
梁王帐下兵卒,银枪、黑矟、义从等军他不敢碰,但洛阳中军却是可以的。
他在京多年,又是太尉录尚书事,很多次都想插手禁军,并且也拉拢了一部分军将。
无奈裴廓把这支部队把得死死的,给的机会很少。
早年跟随梁公的黄彪、徐朗等人,与裴廓多有往来,对他不假辞色,很是伤神。
此番听刘白提到梁王要调禁军去平阳,忍不住心思微动。
但也就是“微动”了,到最后也只能暗叹一声:堂堂琅琊王氏,竟然找不出几个通晓军略的人才,这让人情何以堪?
甚至于,他们还不如小门小户出身的庾氏。
庾家没人才,但颍川士族有啊!纵然颍川士族没有,但豫州不少士族有啊。
每每想到这里,总是惆怅不已。
罢了,绝了这个心思吧。
王衍无奈地想了想,或许只能从太原诸族那里想办法了。
昨日有人向他推荐邬县郭敬,说他少时就读兵书,从小习练武艺,稍长后走南闯北,曾带着石勒一起来洛阳贩马,见识也不凡。
在家整治坞堡时,部曲练得有模有样,可堪大用。
这个人倒是很符合王衍的需求,毕竟是妻家族人,就是不知道真实本事怎样,到底是不是吹出来的?
不过他已经决定用此人了。
洛阳中军去年损失很大,今年还在整补人员,不光需要士兵,也需要将校。
作为幕府左军司,他一直在操办此事。
或许,可以让郭敬带着一部分部曲入洛阳中军,大力培养。
至于其他人,就只能仰天长叹了。
他甚至已经在思考要不要与以郗鉴为首的高平士族搭上关系。
郗氏、檀氏等家族都有军略,历次与匈奴大战,他们都参与了,或可拉拢?
王衍已经在盘算族中哪家的女儿年纪合适,哪家儿子尚未娶妻,看看能不能联姻。
如果确有可造之材,那就下血本拉拢。
“光图,大王交办之事,老夫已经知晓。”王衍整理了下思绪,道:“而今还是防备水患要紧。这是公事,公事办不好,私事做到极致又能如何?梁王虽是武人,但心思可不简单。”
“是。”刘白应道。
“有几个王氏子弟会与你一起北上。”王衍又道:“你路上照应着点,到晋阳后自有人接走。”
刘白有些惊讶,问道:“王公何意?”
“胡人愚昧,不识中原仪礼。王氏世代簪缨,当然要负起责任,教化群胡。”王衍理所当然地说道。
刘白愣了一愣,突然间就明白了。
第九章 天地之威
五月中下旬了,晋阳的雨还在下。
农人们穿着蓑衣,在坞堡帅、庄园主们的指挥下,蜂拥而入农田,将田埂扒开,放出积水。
这个行为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一次。
有的灌渠里水已经满了,根本流不出去,百姓直接坐在泥地里,痛哭失声。
大前年打仗,前年算是丰收了一把,去年大雨兼打仗,今年又大雨,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庾亮来到晋阳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难道今年并州要闹大饥荒?”他有些吃惊。
“元规,其实没那么严重。”前来迎接他的并州治中山世回说道:“高田尚可,洼田积水严重,但并未完全绝收。真说起来,冀州、幽州才是最惨的。”
山世回出身河内山氏。
祖父山涛,名士,“竹林七贤”之一,曾任司马师的从事中郎,后奉命镇邺城,监视曹魏宗室。太康年间,以司徒致仕。
父山该,曾为并州刺史,已过世。
山世回还有个兄长山玮(字彦祖),早些年就投奔叔父山简(前征南将军、荆州都督),这会已在建邺。
山世回做过散骑侍郎,没什么权,就终日跟在天子屁股后面出出主意,后来觉得太危险,于是辞官回家,为此惹得今上很是怨愤——河内山氏这种与司马家利益纠葛很深的人都弃他而去,夫复何言?
但不做官也不行。
山氏老家在怀县,常年战争之中,被破坏得不成样子,族人也逃来了洛阳。一大家子坐吃山空,怎么都扛不住啊!
山世回一度动了南下建邺的念头,但兄长山玮回信,让他为家族计,出仕北地。
百般钻营之下,通过当年庾琛任汲郡太守时的旧人,搭上了相国的关系。
裴纯升任并州刺史,别驾、治中二从事乃上佐,按照规定,应由吏部曹选派,门下诸曹之类则由刺史裴纯自署。
山世回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出任并州治中从事,掌管诸曹文书——这个职务有点类似幕僚,没有品级,其实是大晋朝官制的缺陷。
并州另一上佐、别驾从事孙恂出身太原孙氏,早年在朝任职,后欲出任颍川太守,未果。司马越清洗朝堂之时,受牵连丢官,后寓居洛阳多年,最后搭上王衍的关系,任并州别驾。
这会他已经奉命搬迁刺史府去离石了——并州而今只能管正郡一(西河)、羁縻郡一(岢岚),理论上还能管雁门郡,实际上管不着。
看得出来,庾、王两家都在大力拉拢士人,罗织党羽可能重了,但安插自己人是难免的。
庾亮知道山世回是自己人,于是态度较为亲切,只听他说道:“彦节,你怎还留在晋阳?”
“使君未走,我怎能擅离?”山世回叹道:“裴使君、邵府君随大王南巡祁县、京陵、中都等地,我只能留下来了。再者,刺史府还未搬空,总得有人看门。”
“原来如此。”庾亮看了看棚外的雨势,突然间好奇河北会怎样?
“元规此番北上,所为何事?”山世回斟酌了一番语句,问道。
“河内正转运粮草北上,屯于上党诸邸阁之内。运粮之时,夫子役徒纷纷抱怨,道路年久失修,损毁车马乃至人丁。”庾亮说道:“我一路行来,确实如此,正思虑着如何修缮一下驿道呢。”
“元规不可!”山世回一听,连忙劝谏:“去岁刚打完大仗,今载民力已竭,正当休养生息啊。”
“我岂不知此事?”庾亮没好气地说道。
当年汝南民变把他搞得灰头土脸,看到妹夫阴沉的脸色时,庾亮是真的有点怕,至今记忆犹深。
“修路当然要拿出粮食了。”他继续说道:“今春豪雨,至夏不竭,眼见着要歉收了,或可以工代赈。此事我会上禀大王,上党、晋阳、新兴的驿道也该整饬一下了,不然异日北伐代国,如何转输资粮?”
山世回面现尴尬。
庾元规好像“懂事”一点了。这样也好,若他还不成器,将来怎么办哟?他已经被打上了庾氏的烙印,跳船已然来不及。
“不进城了,我去北边看看。”庾亮抬头看了下晋阳,黝黑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凶狠,找了件蓑衣披上,招呼一声随从,径自向北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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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晋阳向北三十里有三交驿,因三条道路交汇而得名。
三交驿旁筑了一小土城,听闻是某个龙骧府驻地,看样子要安置府兵。
就是不知道水灾过后,还有没有那个钱粮安置了。
至石岭时,山上同样筑了一小土城,曰“石岭关”,同样是一个龙骧府驻地。
石岭关有少许兵士守卫,听口音是青州的——年初之时,外兵属刘灵带来的第一批青州兵已返乡务农(出征时万人,归家时剩六千多),第二批五千人前来轮换。
石岭关内堆满了粮食,大概有四十多万斛,以至于兵士们都没地方住了。
庾亮看了心下稍安。
晋阳西北的羊肠仓内的存粮在慢慢增加,听闻已超过七十万斛。
这两处地势较高,不虞被水淹没,将来定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六月初一,庾亮及数十随从经九原(今忻州)、晋昌(今原平南、定襄西北),抵达了新兴、雁门二郡交界处。
当他登上河畔长堤之时,顿见雄浑的水势汹涌而来,其间甚至夹杂着许多倒下的树木、被卷走的人畜尸体。
河水之中,更有活人浮浮沉沉,张臂呼喊,只一会就没了声息。
没人敢下去救,那是送人头。
庾亮眉头皱起,再看向左右的山间丘陵。
放牧的民人大呼小叫,带着一大群牛羊躲在自以为安全之处。但躲着躲着,他发现不对劲了,原来山间曾经干涸多年的小溪突然间暴水,卷着大量牲畜直冲而下。
小溪边满是青石,人畜碰撞之后,很快就沉了下去。
雨还在下,水位仍在涨。
在一旁躲避的牧人眼睁睁看着洪水渐渐漫上岸边,于是奋力向更高处攀爬。
有牛羊不慎滑落水中,瞬间便被卷走。
有人落入河内,抱着上游冲下来的树木大喊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