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835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4 字数:3615
“厘清户口之余,把田地先查清了。”邵勋说道:“从明年开始,这些地都会有固定的主人,哪个部落可以种,都有说道。若错种了别人的地,粮食就是别人的了,叫屈也无用。秋收时部大们回来后,向他们说清楚。”
刘昭闻言,咽了口唾沫,但随即便狠下心来。
改变传统,当然会引起反弹,就看你镇不镇得住了。
“治理这些部落,可不简单。”邵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得插手部落事务。如果一个部落,事事都不需要官府,大小事务内部自己就解决了,那么久而久之,他们还会敬畏官府么?要让他们更多地求助于官府,越多越好,求得多了,就离不开官府了。”
“是。”刘昭应道。
“我就在平阳,哪也不去。一旦有事,大军可自离石北上,镇压贼人。”邵勋又道:“当然,能不动刀兵自然最好。他们会死人,会更不信任官府,我也会耗费无数钱粮,得不偿失。总之好好做吧,先用地吊着他们,我就不信他们没有求助于官府的时候。”
“等把地固定下来,我以后还要固定山头。哪座山归谁,都有说道,看他们怎么跑。”
“山头有好有坏,好的归谁,坏的归谁,都有定规。”
“总之,要让官府、朝廷更多地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要让他们沐于王化。如果几十年、上百年都不闻朝廷、不知天子,岂不是说反就反,说走就走?”
一番话说得刘昭醍醐灌顶。
他依稀想起,少时在上党管理部落时,他还通过家人知道大晋朝的存在,知道当今天子是哪位,但底下人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如此情况之下,反与不反,当真只是一念之间。
梁王的意思是让更多的部落之人了解朝廷、知道官府,哪怕不可能让最底层的牧子、牧奴们都知道,至少也要让更多的中层氏族首领知晓,并对官府产生依赖、敬畏。
这样的话,部落最上层的首领想要造反时,面临的阻力会更大,毕竟部落是由一个个氏族构成的。
“再告诉他们,想要入郡姓,就给我恭顺点。”邵勋最后说道。
郡姓是吊着部落首领的。
河谷田地与氏族头人息息相关,毕竟他们手下一大群人跟着吃喝呢。
并州是胡人最密集的地方,治理好了并州,就等于抓住了牛鼻子。
如此双管齐下,总会有效果。
他才三十三岁,可以花一辈子来做这件事。
……
四月二十一日,邵勋一路向东,巡视到了晋阳。
在路上时,雨停了几天,现在又开始下了。而且好似报复一般,下了个天昏地暗。
这个时候,他不再犹豫,果断下令:停止梁宫及汴梁营建。
敖仓存粮尽数输至野王,屯于地势较高的干燥之处。河南其余各邸阁,次第输送存粮北上,待秋收后补足。
二十二日,邵勋在晋阳发布命令:“今岁春雨颇愆。太史令夜观天象,占得夏秋必多霖潦。宜令所在郡县,告喻百姓,备淫雨之患。”
第八章 两京
庾琛看完《备雨潦令》,有些摸不着头脑。
夜观天象?梁王也信这个?
片刻之后,他遣舍人去诸衙通传了一下。
不一会儿,大农殷羡、尚书令裴邈、田曹尚书王玄、左民曹尚书枣嵩、材官将军庾亮等人纷纷前来。
庾琛让人将《备雨潦令》给众人传阅,又道:“时近五月,诸郡情况如何?”
“河南雨水稍多,却不碍事。”殷羡率先说道:“濮阳、荥阳雨水最多,济阳、陈留次之,梁、陈、汝南、南顿、新蔡、汝阴六郡则与去年相仿。”
“河北确实多了不少,以上党、太原、乐平三郡为最,河内、汲、顿丘、阳平四郡与濮阳、荥阳差不多,魏郡、新兴也就比往年多了一二场雨,平阳尚未收到奏报。”
庾琛听了,刚刚闭上的眼睛就睁开了。
看样子,这场雨主要下在并州及河北北部,大河沿岸算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波及。
“梁国之外呢?”他不由得多问了句。
“听闻幽州雨势不小。”王玄说道:“常山、中山、高阳、河间、博陵等郡同样豪雨如注,不少田被淹了。百姓纷纷掘开田垄,以免毁坏庄稼,似乎还可维持。”
庾琛点了点头。
那些地方不归他管,无需太过操心,但梁国二十郡却不可轻忽。
现在他完全相信有必要防范水患了。
目前尚未出现水灾,但天气这种事情谁都说不准,早做防范没错的。
梁王发这份命令,应该是他在巡视并州诸郡,发觉雨水偏多,再听到河北同样下了大雨,于是假托太史令之名,预测今年会有洪水,让各地早做防范。
想到这里,庾琛感觉有些头疼。
不是觉得烦,而是头真的有点疼,老毛病了。
也幸好这几年心宽体胖,看着女婿一步步起势,身体没衰弱得那么快。若十几年前真的去了江南湿热之地,怕是活不了几年。
“汝南陂池最多,须得有人去一趟。”庾琛的目光看向枣嵩,道:“台产,你遣人去汝南、新蔡、南顿走一走——唔,汝阴也要走到,看看陂池如何。若有不对,现在加固还来得及。年年打仗,征丁集夫,唉。此事不要拖,从速办理。”
“是。”左民曹尚书枣嵩应道。
此曹是后世户部、工部的集合体,陂池这种水利工程归他们管,枣嵩责无旁贷。
最早的梁国十郡之地,陂池、灌渠还是狠狠整饬过一番的。因为搞得太狠,庾亮还在汝南激起过民变。
后来陆续加入的五郡,就不如老十郡了,但也不差。
最让人担心的是去年新加入的五郡,那是真的问题重重。
战争和民生,可以同时进行,但也会相互挤压,核心就是对壮丁民力的争夺。
没有办法。
“元规,梁宫已经停建,你左右无事,跑一趟平阳五郡吧。材官将军本就有征发民夫修缮道路、园囿、陂池之责,名正言顺。”庾琛顿了顿,又道:“梁宫一些收尾之事,交给材官校尉、少府就行了。”
“是。”庾亮没有推托,应下了。
梁宫是停建了,但不会一点事都没有。
修了半拉的屋舍要不要紧急完工?
木料要不要妥善存放?要知道,刚采伐的树木是没法用的,一定要长时间阴干才行,有的木料甚至要花好几年时间阴干,一旦被雨淋湿了,问题很大。
另外,如果真下大雨,有些排水沟最好提前挖完,免得淹没城池。
“洪乔,诸邸阁最好清查一下。”庾琛又道。
“仆会差人巡查的。”殷羡拱了拱手,道。
“唉。”庾琛最后叹了口气,道:“弄不好又要赈灾了。皇天不吊,黎庶倒悬,苍生何辜,遭此大劫!”
众人闻言无语,灾害怎么没停过呢?
“天厌晋德啊!”众人嗟叹声中,尚书令裴邈突然说道。
众人再度无语,谈正事呢,你怎么突然拍起马屁来了?
“晋至今五十余年矣,地震二十四次,长安、洛阳各震一次,历朝历代可有如此之多的?”裴邈说道:“太康九年(288)四月,长沙等八处地震。七八月间,地又四震,其三有声如雷,简直骇人听闻。”
“山崩十一次。杀人最多者,乃元康四年(294)五月寿春山崩,洪水出,城坏,地陷方三十丈,民家陷死无算。一个月后,寿春大雷,再次山崩地陷……”
晋惠帝元康四年,全国共有蜀郡、上庸、居庸、寿春四地发生六起地震、洪水、泥石流,死的人不知凡几。
地方官报上来三次“地裂”、“水出杀人”。
“三十余次水灾,二十二次大水,暴水三次……”
“裴公,你怎知道得如此清楚?”裴邈还待再说,王玄突然问道。
“老夫闲暇时在写《五行志》,故深知国朝灾患之重,远甚汉魏。”说完,裴邈叹道:“如此严重的灾患,老夫亦难解其间道理,或许真是天厌晋德吧。”
这么一说,众人也有些相信了。
说实话,曹魏灾患比后汉重,大家都知道,同样也知道本朝灾患又甚于曹魏,但严重到这种程度,却有些骇人了。
司马氏或许得国不正,但犯得着这般惩罚么?苦的都是天下士民啊。
要不——劝进梁王?
就在气氛有些诡异之时,庾琛咳嗽了下,道:“尔等罢散吧,正事要紧。”
众人行礼告退。
庾琛站起身,送到门口,目光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枣台产在幽州名声不太好,不过干事没有问题,而且他私下里多次靠拢表忠心,可用。
殷羡也是自己人,用着放心。
今后若有机会,得在梁王面前建言,帮他们说说好话。
王玄看似与世无争,但他不会放松警惕的。子据已经和王夷甫较劲好几回了,庾、王两家已经不可能和好如初——或许,本来就没好过吧?
尚书令裴邈今日的表现也不寻常。
难道他要主动劝进?时机不成熟啊。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他要为梁王提前造势。
裴家,终于露出了马脚。
长长地叹息一声后,庾琛只觉有些心累。
或许,当初不把女儿嫁给梁王,安安心心当个小士族会更好?
但文君一门心思要嫁给梁王,爱女心切的他也不会过分违拗她的意思。
事已至此,嗟叹无用,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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淫雨霏霏之中,洛阳迎来了新的一天。
已经回到京城的王衍散朝完毕之后,在府中接待了自平阳前来送命令的梁国舍人刘白。
“光图,若照你说,并州、河北或有大雨,此事便棘手了。”王衍在屋内走来走去,说道:“老夫在并州多有故旧,难矣。”
“王公,最难的不是卢子道么?”刘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