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834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4 字数:3628
挎刀持弓的武人们也看了他一眼,面带嘲讽、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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闰三月二十,邵勋一路走,一路巡视,抵达了又一个黄河渡口。
连日阴雨过后,山间草木茂盛,河滩上的野草仿佛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般,疯长不休。
马儿、牛羊欢喜地啃食着,摇头摆尾,喜悦非常。
有些过分的羊儿,甚至利用其特殊的嘴部结构,啃食灌木丛中的嫩芽、树叶,让一众牛马自叹不如。
“两河交汇之地,就叫合河津吧。合河津以南,择一处平地,置合河县。”邵勋马鞭遥指山下的古老渡口,说道。
渡口附近有三五艘船,一船能载十余人。
榆柳环绕之下的渡口岸边,有几间小木屋,大概是船夫们的居所了。
合河津位于今山西兴县西北数十里,蔚汾河入黄河处,故曰“合河”,乃古来黄河渡口之一。
河西岸还有汉代城垣旧址,应该是守御渡口的城寨。
这片断壁残垣似乎已经被利用起来。
城外的丘陵上,牛羊成群。
丘陵间的破碎小盆地内,种满了庄稼,绿意盎然。
城头最高处,竖着一面“刘”字大旗,似乎有少许兵将守卫,却不知道是何人了。
邵勋仔细盘算了下,若搜集四五十艘船,一次渡几百人过去,则如何?
想想还是很难,这几百人不是一口气渡过去的,而是分批次,而且对岸有城寨,有驻军,在你立足未稳时,箭如雨下,骑兵再一冲,步兵跟上收尾,渡河之人基本就完蛋了。
即便成功渡河,补给也是个难题。
要不说自古以来乃至到后世热武器时代,登陆作战仍然是世界性难题呢。
要是对岸没人防守就好了,那样大可以从容渡河,从容整顿部队,从容囤积资粮……
合河津、合河县也会有人前来。
汝南周氏最近被“酷吏”费立盯上了,而且没有凭空捏造罪名,周氏确确实实隐匿了土地,还暗中贿赂清丈田亩的学生兵。
这事不算大,最后定下来汝南周氏参与隐瞒、贿赂的子弟斩刑,接受贿赂的学生兵及几位小吏亦斩。
周氏迁移一部分族人及两千户庄客至合河县,觅地屯垦。
蒲子郭氏、定胡贾氏、合河周氏,三家都是有名望的士族,底蕴不小。
镇守边关之余,邵勋也希望他们能够通过各种方式招抚胡人,改变其风俗,慢慢同化之。
人都是慕强的。胡人首领被列入虏姓后,有选官标准在那里,他们会下意识模仿、学习,向先进文明靠拢,渐渐被同化。
反过来,如果你只是利用、蹂躏、压榨他们,对其不管不问,懒得出政策、花力气同化,那就是现在这个局面。
用的时候给点钱,让他们上阵卖命。
不用的时候像厌恶臭狗屎一样远离他们,这样怎能同化呢?
折家在唐贞观年间迁居麟州,自称宇文氏后裔,后收服当地的羌人、党项部落,三百年下来,不断做唐朝的官,至唐末已完全汉化,五代、北宋时成为边防柱石之一。
还是得主动插手。
东汉、曹魏、西晋都喜欢把头埋在沙子里,国境线不断后撤,装作看不见,只满足于表面臣服——事实上臣服之际人家还不断烧杀抢掠汉人,但朝廷为了避免战争,懒得管,实在忍无可忍时出一次兵,打赢后没多少年,发现人家又往前推进了。
如今杀是不可能杀完的,邵勋也在不断想办法,一点点拆除自汉以来的这颗大雷。
在合河津逗留了数日,邵勋便准备回返了。
临行之际,大宴远近酋豪,安抚其心,加深感情。
至于更北边的渡口,他暂时不准备去,太危险了。
那里已是拓跋鲜卑的地盘,带着一万多大军北上,容易引人误会,他暂时还没做好征讨拓跋氏的准备。
拓跋鲜卑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国家。
国主是大晋册封的“代郡公”,但在内部,建都城、置百官,国主甚至有御辇,并不是什么部落酋长。
欲攻代国,还是得以倾国之力北伐,方能算稳。
二十八日,大军自合河津东行,往秀容方向而去。
这个时候,天空阴沉,雨水渐密,下个不停。
去年的雨水就已严重偏多了,今年似乎更大!
第七章 双管齐下
“匈奴兵马西进,于正月间大破南阳王保,取天水全境,张寔遣兵相迎,声言翼卫,实则拒之。”行至秀容县时,已是四月初三,邵勋在此暂歇,阅览各处送来的公函。
“鞭长莫及,算了。正月的消息,四月才得到,过去了四五个月,做什么都晚了。”邵勋将信笺扔在案几上,仿佛扔掉了司马保的命一样。
刘小禾在去年十二月给他生了一个女儿,目前母女二人还在铜雀台休养,过几个月会直接回汴梁。
这些其实都是小事了,真正让人烦忧的是连日霖雨。
实在是被去年的水灾搞出心理阴影了。若无那连月豪雨,何至于打到一半停了下来?又何至于最后在漫天风雪之中行军打仗,以至于许多百战老兵没死在敌人手里,反被冬将军杀伤。
邵勋推开了窗户,迎面而来的是浓重的水汽。
远处隐有雷声。
河畔的柳树倒是被滋润得不错,显得更加精神了。
河岸有一片斜坡地,栽种了不少豆子,这会正惬意地伸展茎叶,茁壮成长。
菜畦中的果蔬被雨水打掉了尘埃,似乎变得更加碧绿葱郁了……
看起来似乎还不错,但凡事过犹不及。
并州新复,之前还打了很多年仗,道路、农田、水利一塌糊涂,可谓百业俱废。
偏偏因为战争,民力耗竭,还干不了什么大型工程。
当然,雨如果下得够大,什么水利工程都没用。
会很大吗?难说。
这个小冰河期,极端气候老多了,真的不好说。
“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声音自后传来:“大王莫要过于忧心,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只要有余粮,便可安然度过饥荒,迎来大稔,届时便可喘一口气了。”
“你还读过《货殖列传》?”邵勋看向小声说话的郭氏,问道。
郭氏抬起头,似乎有些气恼,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低下头,轻嗯了一声。
看不起谁呢?武夫大头兵没读过书,士族子女还没读过?不但读过书,还会琴棋书画,还学过舞蹈及各种游艺项目,有那不管别人眼光的士族女子,甚至会骑马。
邵勋又看向窗外的春雨,道:“三国承后汉之弊,灾患之作,有增无减。晋继其统,荒乱尤甚。”
说到这里,邵勋叹了口气。
根据王惠风整理的资料统计,平均一年发灾一次多。
当然,绝大部分都是局部灾害,不少甚至局限于一个郡内,除了官府外,其他地方的人都不知道。
就算知道也不在意,因为颠覆不了他们的生活——大股流民是有些可怕,但小规模的则不碍事,毕竟他们有坞堡、庄园这种组织可以依靠,并非原子化的个体。
但不管怎样,此时是灾害高发期,还是应该警惕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世家大族的存在又有积极意义了,至少能维持一地最基本的秩序,保存元气。
或许,事情本来就是多重因素构成的。
即便世家大族不主动去侵占田地,自耕农也要上赶着投靠他们,因为官府已经失能,无力赈灾,内有乱民,外有胡虏,不聚居自保没办法活下去。
只有给他们一个真正稳定的秩序,并且政府职能运转正常,才有可能拆散坞堡。
邵勋又坐回了案几后,开始撰写命令,写好后,交给信使送往汴梁。
梁宫已经开工一个半月,现在想想,控制一下进度为妙,节省些粮食。
如果真有大的灾害爆发,就彻底停工,反正他不着急,住刘聪家就是了,宁朔宫可一点不比天子排场小,事实上它本就是皇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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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容县已经开始统计户口了,但进度很慢。
“地都种上了,人却没影了,这样不行啊。”邵勋看着赶来的岢岚太守刘昭,说道。
“大王,牧人行踪不定,很难厘清户口,亦很难被于王化。”刘昭说道:“这些种了粟麦的田地,只有秋收时才会有人过来收割,平时是见不到人的。”
“收割完的粟麦,屯于山上的谷仓之中。”刘昭又指了指山坡上那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粮库,说道:“秋收完后,他们会带着牲畜过冬用的干草返回此间。第二年牧草返青后,再度离开。”
“也有不种地的,那就更加行踪难测了。只能通过相熟的部落贵人,聊为打探一番,兴许哪天他们渡河西走了都不知道。”
邵勋看着浸润在细雨之中的茫茫群山,道:“尽量厘清。”
他明白刘昭的难处,这也是胡人难以治理的重要原因,他们的部落会迁移。
岢岚郡四县(含新设的合河县),平地多在河谷之内,数量极少。如果光靠种植业,其实养不活多少人,向山地畜牧业发展是必然之事。
但毕竟自后汉年间就迁移至中原了,胡人也知道种地的好处,哪怕是“靠天收”这种广种薄收的农田,对他们的生计也不无小补。
至少,过冬时宰杀的牲畜可以少一些了,因为秋天会收获部分粮食。
“这些地都归谁?”邵勋又问道。
“谁抢到归谁,谁先种归谁。”刘昭说道。
“若有纷争呢?”
“自有部大裁决,或几个部落公推德高望重之耆老裁断。”
经典的部落民主制。
他们都能自己治理自己了,对官府唯一的需求,大概就是遇到难以抵抗的外敌时,能有更高层面的庇护。
又或者慑于官府的武力,不得不名义上臣服你。
刘聪如是,邵勋亦如是——或许,刘聪会让他们感到更亲切一点吧,毕竟有诸多相同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