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884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4      字数:3376
  糜晃这才反应过来,邵勋把他带到了山坡上,看似在观风景,实则二十步内都没人,说什么事不虞别人听到。
  所以,他明智地闭上了嘴巴,把今日之事藏在心里。
  往山下走时,他突然笑了,全忠还是鬼心思一大堆。
  ******
  采桑津附近的骂战结束了,春耕差不多也完成了。
  邵勋每年都会挑一处地方躬耕,是为政治表率,今年挑的就是采桑津了,顺道巡视河防,一举两得。
  不过,今年来此并不止这两件事。
  二月十五日,邵勋来到了采桑津东南的一座新设城邑。
  此地名昌宁,乃新设之县,隶平阳郡,位于后世乡宁县一带。
  这会已经有不少人了,主要是氐羌,总千余家、不到六千口人,都是过去一年内陆陆续续逃难过来的——不是因为吃不上饭而逃难,主要是不服匈奴统治。
  除了他们之外,此地还有轮戍而来的洛南府兵及其部曲六千人,由颍桥部曲督许猛带队,震慑着这些新来之人,同时保护邵勋的家眷。
  “都是刘乂被杀时受牵连的氐羌酋豪部众。”明媚的春光之中,王惠风摊开黄册,指着新编成的户籍说道。
  邵勋“嗯”了一声,看着正在山下河谷旁耕作田地的氐人,说道:“你家介绍的谁来着?”
  “长广吕氏的人,总共三百余家,可能要六月才能抵达。”王惠风说道。
  邵勋摘了一朵野花,轻轻放在王惠风鬓角。
  王惠风无奈地叹了口气,最后轻声说道:“都是命,不怪你。”
  邵勋沉默。
  这几年事情太多了,长时间不在家中。王景风姐妹俩本就年岁不小,处于美人迟暮的阶段,结果又被他浪费了很多时间。
  早上抱着王惠风从睡梦中醒来时,忍不住推开了女人层层叠叠的包容,事后又有些后悔。
  虽说武则天的母亲荣国夫人四十四岁嫁给武士彠后还连生三女,但这个年纪怀孕,太危险了。
  王惠风这种秀外慧中的女子,哪怕只是单纯留在身边一起生活,他也是很愿意的。
  “昌宁县除了氐羌之外,就是匈奴了,想要恢复,恐不易也。”王惠风是知道怎么转移话题的,又谈起了军国大事。
  “何止昌宁,北屈几乎全是匈奴。”邵勋说道:“这可是春秋时晋国的屈邑啊,公子夷吾所居之地,竟然成这副样子了。不过事已至此,只能慢慢来了。冯翊的氐羌愿意逃奔过来,我敞开接收,安顿完毕之后,将来反攻冯翊时或能派上用场。”
  这就是局势带来的转变了。
  即便邵勋占据的平阳粮食并不充裕,但氐羌还是认为困难只是暂时的,缓过来之后早晚能灭掉匈奴。
  或许这带点感情色彩,毕竟冯翊的氐羌对匈奴实在没啥好感,即便大规模叛乱早就被平定了,这会仍有不少心怀怨恨之辈。对他们而言,投靠近在咫尺的晋国是最好的出路。
  冯翊之外,上郡其实也有部分氐羌乃至鲜卑渡河而降。
  考虑到去年有不少匈奴以及其他杂胡部落渡河西去,投降匈奴,邵勋和刘粲简直就像在交换人口一样,看着非常离谱。
  “拓跋氏那边有人南下投奔吗?”王惠风问道。
  邵勋凝神思考了一下,缓缓道:“现在还没有,但我料应有人来。他们敢投,我就敢收。拓跋鲜卑确实能打,但内部远没有那么稳定。”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无用。耕战耕战,有耕才能战。”邵勋看着远近山中成群的牛羊、遍地的梨、桃、枣、榆等树,说道:“这里其实可以养不少人。”
  能养多少人,其实看你重视程度,在这会就相当于政治地位。
  平阳、西河二郡西半部分的山区,好生经营的话,养活二十万人不成问题。
  经营不得法,可能就只有十几万人。
  如今迭经大战,再加上部落会跑,始终统计不出精确的人口,左民曹只给了个大约数据:五万人,刘汉统治时期的一半。
  五万人只够支持小规模的偷渡袭扰,倒也适合渡口的水文状况。
  “恨不得今年就大丰收,五谷丰登、牛羊被野。”邵勋站起身,又把手伸出,将王惠风拉起,道:“届时便可征讨不从了。”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急于求成要不得。”王惠风劝诫道。
  “也就说说罢了。”邵勋哂笑道:“先种好地,顺便勾引下匈奴和鲜卑内部的‘乱党’。”
  第五十三章 伏杀
  拓跋鲜卑确实有“乱党”,而且上演了一场大戏,就在邵勋春耕前一个月。
  正月的盛乐寒冷无比。
  狂风卷来,残雪飞舞,直如那细碎的纸钱。
  桦树林涛涛作响,树枝张牙舞爪,仿佛魔鬼的手臂。
  风很大,人的脸很冷——冷漠的冷。
  拓跋氏自大鲜卑山西迁后,便沿用匈奴旧俗,开始祭天。
  部落时代,祭天的时间和地点比较随意。
  拓跋猗卢建国后,开始春秋两祭,即正月和九月。
  最近朝中又在商讨,或许可以一五九月三祭,或者春祭改到四月,看起来有点乱,其实是国家各项规章制度一步步完善、固化的标志。
  拓跋鲜卑以天地、日月、星辰为神灵,正月所祭乃天神,选在盛乐城西,即所谓“西郊祭天”是也。
  祭坛已经搭好,上立七根木雕彩绘神灵。
  祭坛旁有台阶,外有土墙垣,垣开四门,门颜色不同(东青、南赤、西白、北黑),置白牛、白羊、黄马各一。
  萨满女巫站在祭坛东侧,卖力地摇着手中的鼓,嘴里反复吟唱着祝辞。
  来自独孤、贺兰等部的七名贵族少年手捧酒器,肃立于风中——七这个数字代表除拓跋氏外,与其血缘关系、政治联盟最亲近的七个部落,部落首领不一定需要本人亲至,但代表是必须要派的,一般是亲近的子侄。
  “春来牧草丰衍。”女巫登上了一级台阶,用鲜卑语高声吟唱道。
  祭坛土墙外呼啦啦跪下了一大群人。
  以祁夫人、代王拓跋郁律为首,外加文武百官齐齐拜伏于地,面色虔诚。
  祁夫人口中还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拓跋郁律及王后王氏联袂拜倒之后,慢慢起身。
  与前汉《周礼》中禁止后宫参与祭祀不同,鲜卑母系社会残留较多,像祁氏、王氏这类贵妇是允许参与祭天的,甚至站位极其靠前。
  此时拓跋郁律面容平静,但王氏却下意识感觉到了些许不安,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了祁氏。
  “六月阴山无霜。”女巫登上了第二级台阶,再次吟唱道。
  众人再拜、起身。
  祁夫人嘴里不再说话了,面容变得有些冰冷。
  虽皮裘在身,王氏仍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她心思敏感、细腻,总觉得今天有些不对。再看看阴沉沉的天空、呼啸的北风以及狰狞的树枝,心中愈发惶恐。
  “至秋六畜皆肥。”女巫登上了第三级阶梯。
  众人第三次跪拜,如是者总共七次,对应七级台阶、七段祝辞。
  结束之后,众人稍事休息。
  持酒少年则将酒洒向祭坛。
  拓跋郁律来到了场边,身边跟着数十部落公卿、贵人,都是他的亲信。
  “今日可真够冷的。”一阵大风吹来,拓跋郁律只觉冷风往脖子里钻,他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皮裘,但还是觉得脖子冷飕飕的。
  公卿们活动着手脚,低声交谈,无外乎晋国使团南返,凉州使团称臣,匈奴遣使修好,以及明年要不要二次南下之类。
  男人嘛,不是谈女人就是谈军国大事。
  王氏来到了旁边一处帐篷内,没多久,祁氏也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对方是长辈,王氏立刻起身行礼。
  祁氏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心中有些厌恶。
  这个王氏明明出身草原,诸般仪态却跟晋人女子一样,装什么呢?
  祁氏身后的贵人们则神色各异地看着王氏,像是在打量猎物一般。
  王氏身旁亦有些护卫,对其怒目而视。
  新党旧派之间,本就互相看不顺眼,日常互怼,老正常了。
  王氏没说什么,只觉得今日气氛有些诡异,心中惊慌难抑。
  她担心起了只有三岁的儿子什翼犍。
  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两年前生下后,非常珍视,今日才离宫一会,便有些想念了。
  思及此处,便有些坐立不安,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
  至于拓跋郁律么,人所共知,他有七个子女。
  长子拓跋翳槐住在贺兰部,与他的舅舅、贺兰部首领贺兰蔼头一起生活。
  次子便是拓跋什翼犍了,乃代妃王氏所生,目前生活在盛乐。
  三子拓跋屈、四子拓跋孤更小,目前也在盛乐。
  三个女儿中,长女嫁给了刘路孤。
  次女前年嫁到了贺兰部。
  三女去年出嫁给了宇文部首领宇文丘不勤——一个快五十岁的老头。
  七个子女年纪都不大,长子也才十来岁,三子、四子甚至不满周岁。
  三个女儿也都是刚满十三岁(虚岁)就出嫁了。
  外间吹起了更大的风。
  祁氏坐了下来,闭目养神。
  王氏偷偷瞄了她几眼,强自压下内心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