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883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4 字数:3333
八大坞堡有六个位于弘农郡,只有两个位于河南郡,分别是禹山坞(阳翟县)、白超坞(新安县)。
八坞堡就多出了八个从九品官职,可以给八名最优秀的武学毕业生授官,算是一种奖励了。
“若果如虎威将军所言,便是邵师恩德,我等无以为报,唯有做好手中之事,毗赞邵师大业了。”赵炜一脸欣喜道。
邵慎听了,脸色有些奇怪,但并未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问道:“新来的河北丁壮可安分?”
“金门坞安置了千人,还算安分。”赵炜答道:“开春之后,仆会安排他们的分地,令其耕作。只是操练之事——”
“那个不归我管。”邵慎伸手止住了,道:“他们是黄头军第五营,自由黄头军派人整训。”
金门坞原本的百姓倒是归邵慎管,因为他们就是忠武军的兵力来源。
这几年,弘农诸坞堡外迁了一部分人口,又新来了一批人,马上又要走一批人,如此来来回回,让邵慎烦不胜烦——他好不容易和辖下各坞堡的人打好关系,人家就迁走了,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弘农诸坞堡不但坞堡主是流水的,坞堡民也是流水的。以金门坞为例,最初的两千户人家留到现在,不过三四百户罢了。
赵炜敏锐地发现邵慎不是很耐烦,便不再说什么,静静跟在他身后,在坞堡四周转悠着。
灰色的田野之中一片寂静。
偶尔一只野兔冒出头来,在去年收获的豆田中仔细寻找着残留的豆子。
这些坞堡其实都是好地方啊。
地势险要、墙高池深,灌溉渠网密集,农田也经过多年呵护,产量很高。
坞堡之外的地界,他也经营多年了。
忠武军足迹遍布弘农各处,打出了战绩,打出了威名,走到各处人头都很熟。
妻子杜氏出身一泉坞,乃杜预后人。
杜氏祖父杜尹是司隶校尉,在此之前则是弘农太守。
从祖父杜耽是荥阳太守。
妾杨氏乃龙骧督护杨会的孙女,出身弘农杨氏,其族兄杨珺为刚上任的弘农太守。
可以说,他邵慎在弘农的根基十分深厚,得到两大地头蛇家族的支持,全力对抗潼关内的匈奴势力,拱卫洛阳、平阳的侧翼。
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些不开心。
看着裴、羊、王等族的兴盛,他就觉得自家的东西被别人扒拉走了——如果是庾氏,他还能接受一点。
“黄头军之外,还有自平阳迁来的胡汉百姓,也得安抚好了。”邵慎停下了脚步,说道:“开春后统一春播,勿要耽搁。都是耕作多年的上好田地,并未撂荒,无论如何,神龟六年他们一定要自己养活自己。就这样,无事了。”
“遵命。”赵炜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邵慎则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洛水。
那边已经有几个放羊人了。
羊蹄刨开积雪,啃食着干瘪的枯草。
风中传来了隐约的声音:“你新来的不知道,乐夫人、裴夫人、卢夫人都是在金门坞生的孩子。大王手里有份司马氏的族谱,他专门翻着族谱睡女人的,都是司马家的女儿、妻子、儿媳之类,他不会把这个天下还给司马家的,兴许哪天就称帝了……”
“老翁你——这都敢说?”
“以前不敢说,后来梁王知道了,只笑骂我几句,有啥不敢的?我还在太极殿前站过岗呢,第一批数百银枪军里就有我。本来只领十年伤残抚恤的,梁王说我是老人,再多领五年。我儿也入忠武军了,跟着虎威将军,把王弥杀得屁滚尿流。”
“不意老翁竟是银枪老卒。”
“受伤后就不成了,只能操练堡民过过瘾……”
邵慎听得,悄然走开。
是啊,正如此人所说,叔父不会把天下还给司马家,也不会给其他什么人。
天下是叔父的,却也是邵氏的。
惜乎,游击将军还不能开府,无法名正言顺地建立自己的势力。
天下多故,他还需努力。
第五十二章 耕战
大河滔滔,气势雄浑。
从阴山南麓到渭水入河处,绵延千余里,风景绝美之处甚多,但神龟六年(322)的今天,大河两岸又多了一处风景。
“邵贼将死矣!”
“邵贼穷兵黩武,人所共怨。”
“邵贼刁奴噬主,为世人唾弃。”
黄河西岸,嘹亮的叫骂声顺风而来,传遍远近。
山坡下的麦田里,一红袍壮汉听了哈哈大笑:“跟三岁小儿一样,恁地让人瞧不起。”
两军隔河对骂已经成了当地一景,持续很长时间了。
在邵勋看来这很无聊,还不如你放我过河,两军拉开阵势,野战打一场,打出风采,打出水平。只可惜匈奴人脑子没问题,怎么都不肯放他过河。
此地有渡口,名采桑津,位于孟门石槽下游、壶口上游。
黄河行到此处,河岸陡然收窄,出现一条如同神仙用巨斧劈开的石槽,就是孟门石槽了。
石槽仅宽三十步,站在河岸边,弓箭都能射到对面。
但这里不能行船,盖因河水落差极大,号称悬水奔流如瀑布,鱼鳖所不能游。
石槽下游有一段水势稍缓,采桑津便位于此处。
但这个渡口也十分危险,水流较急,一旦被冲到更下游就是壶口瀑布了。
事实上邵勋很奇怪采桑津为什么会设渡口,思来想去,大概还是两岸之人不愿绕路,宁可冒险也要乘坐渡船过河,反正不一定每次都会翻船,对吧?
一个字:勇!
最有名勇者是姚襄,因为他在这个渡口附近筑姚襄城,控扼孟门、龙门之险,简单来说,怕人偷渡。
此时河对岸也有匈奴人的城池,不大,周回数里而已,骂脏话的匈奴兵应该就是那座城池里的人。
亲军督黄正找了十几个大嗓门之辈,举着盾牌来到河岸边,朝对岸破口大骂:“刘洋还没死吗?”
“刘洋,小心石勒斩了你狗头。”
“刘粲何在?汝母尚在梁王之手,不来尽孝?”
正在劳作的军士们听了,哄堂大笑。
邵勋笑着让黄正把人撤下来,别骂了,粗俗!
当然,黄正说得没错。
刘聪的樊、宣、王三皇后都是刘粲法理上的嫡母,尽孝没毛病。
“子恢,第一次见到平阳风物吧?如何?”邵勋将钉耙扔给亲兵,笑问道。
“景色壮丽,着实震撼。”糜晃的须发都有些灰白了,双眼也不如二十年前那般明亮,显得有些老态龙钟。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相识二十年。
二十年间,沧海桑田,多少风流被雨打风吹去。
不可一世的成都王司马颖没了。
生不逢时的刘渊没了。
残暴至极的张方没了。
喜欢吃饼的先帝没了。
稀里糊涂赢了的司马越没了。
人称“当世韩白”的苟晞没了——准确来说是失踪,可能死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了,也没人知道他的身份。
仗夷建威的王浚没了。
嫖到失联的刘聪没了。
都没了……
北方大舞台,有命你就来,来了就得一直唱下去,不准停,直到死。
“昔年讨司马颙,我为西中郎将、弘农太守,曾立于大河南岸,眺望河东,心中从未想过能收复失地,只担忧如何抵挡匈奴。”糜晃叹道:“大阳之战,曹武数万大军溃灭,损失惨重。从那以后,诸军皆破胆矣。今日能站在采桑津,委实不易,此皆全忠之功也。”
黄正等亲兵听了,脸色一变。
邵勋似无所觉,只笑道:“过两年,子恢还能站在盛乐、长安城头,笑谈过往。”
糜晃注意到了黄正等人的脸色,道:“届时定要与太白畅饮。”
“一言为定。”邵勋拉着糜晃的手,登上了山腰,俯瞰四方。
糜晃老了,爬得气喘吁吁,不过登上高坡之后,顿觉心胸开阔,感觉好了许多。
“昔年辟雍之时,我领兵厮杀,子恢为我打点料理,故后顾无忧。”邵勋看着远近的大好河山,目光灼灼地看着糜晃,说道:“今还有拓跋、慕容、宇文、屠各等贼子未灭,子恢可愿继续为我打点料理,后顾无忧?”
听到“辟雍”二字时,糜晃微微有些恍惚。
好久远的事情,又好似近在眼前。
看着邵勋恳切真诚的目光,糜晃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昂扬的少年,心中一热,道:“放心。”
“善!”邵勋放下了心,笑道:“做完这些事,我才能真的放心。”
糜晃本来觉得恢复到诸王混战前的疆域就不错了,没想到邵勋野心这么大,顿时也受了些鼓舞,精气神稍振。
“对了,当年你想让我娶你女儿,现在怎样了?”邵勋突然问道。
糜晃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道:“怎可能等你十几年,早嫁人了。”
邵勋哈哈大笑,除非真的兵败逃亡至东海,不然他不会看上糜晃家的坦克的。
“你若有贤惠的孙女,将来可为我儿妇。”邵勋又道。
糜晃心中一动。
“有空把人带来,让王妃看看。”邵勋笑了笑,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