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904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4 字数:4010
这和他们有切身利害关系,不得不认真考虑。
“不知大王属意之北边所在何处?”王衍拱手问道。
“阴山。”邵勋言简意赅道。
广义上的阴山,自内蒙古西部,向东至张家口一带连接燕山山脉。
狭义上的阴山,却只指后套以北的连绵山区(巴彦淖尔一带),亦称高阙、狼山,东面则有大青山等。
邵勋所指的阴山显然是广义上的阴山了,自西向东两千余里。
“阴山南北,或许还要建一些军镇、城塞。”邵勋又道:“盛乐会成为缘边诸军的帅府所在。如此,中夏乃安。”
王衍哑然。
后汉年间就丢失了的地方,还要重整?当地几乎没汉人了。
到了本朝,并州这地方除了太原外,几乎被胡人包围,甚至就连富饶的太原郡内,杂胡都随处可见,刘渊所筑之大干城可离晋阳不远。
幽州就不谈了,冀州中山、常山等地胡人一堆,且早在石勒攻取河北之前就来了,还多有高鼻深目之人,如翟鼠等辈。
这可比后汉年间恢复边防难多了,也比曹魏时难。如果真由着梁王的性子收复失地,重建边防,王衍担心河南士人要当裤子。
“大王,仆以为此非一代人之功,或可休养生息数十年,留待后世子孙提戈奋勇,效汉武故事。”庾琛说道。
邵勋听了只想笑。
这年头的社会环境和西汉时能一样吗?
拿一个朝代套另一个朝代非常不靠谱!
即便汉武帝来到几十年后,他也无法复制当年的伟业,因为时代风气、社会环境、君王权力不一样了。
尽他妈忽悠人呢!他都不知道他建立的大梁朝究竟能传几代人,你给我说这个?
我行军征战爽了,女人也玩得舒服了,现在就想干点事,怎么那么多人叽叽歪歪。
当然,他也知道庾琛不是真的反对他。
作为汝颍士人盟主,并深刻影响河南西半部分的“外戚”,他也要考虑自己基本盘的情绪,不可能事事由着君王一意孤行。
甚至于,从士林风评来讲,你就该限制君权,不然会被很多人议论。
“去岁和今年,虽谈不上风调雨顺,可也不算差。过了两年安生日子,难道国中没有积储?”邵勋站起身,不悦道:“粮食都去哪里了?”
度支尚书荀绰看了看庾琛,出言道:“大王,今岁平阳新设高粱龙骧府,太原增设晋祠、狼盂二龙骧府,靡费甚多。”
高粱位于平阳、襄陵、杨三县交界处,地属平阳县,一千二百府兵选自当年随征河内的两万丁壮,部曲则来自清理的平阳豪族庄客。
晋祠就在晋阳附近,府兵来源与高粱一样,部曲则来自汴梁役户。
狼盂位于阳曲县境内,府兵来自效节军、忠义军精壮,部曲同样来自汴梁役户——屡次抽调后,汴梁役户锐减一半,已不足五万人。
荀绰提起这三件事,只是在提醒邵勋,安置人手也挺花钱的。
去年设立的府兵,今年仍在持续补贴钱粮,今年新设之府兵,花费更不是小数目。甚至到了明年,还要在这些府兵及其部曲身上花钱。
你设立的这些府兵,将来固然能派上用场,但至少两年之内,你别指望他们能帮你。不但帮不了你,还要你持续投入。
“大王。”司农卿殷羡说道:“今岁调刘泉部北上新兴,也支用了不少钱粮。朝中复议修汴梁城——”
“汴梁不修,我不同意。”邵勋立刻说道:“在平阳住,省钱!修汴梁作甚?”
“大王,国中方大疫,今年已下令蠲免钱粮,再征粮派捐,恐不妥也。”少府监庾敳说道。
瘟疫当然会破坏农业生产,因为死人了,所以蠲免钱粮是常规操作,这意味着收入少了。当然,这会也建立不起正常的财税制度,但对占据大量土地人口的豪族来说,生产能力下降了,确实该减负,虽然过了两年好日子,他们已经有了一定的积蓄。
邵勋建立的这个政权,具备部分前期的南北朝特征(非南北朝中后期):他负责军事和外交,豪族负责生产,双方在政治上进行博弈,只不过作为开基之主,他的威望、权力更大一些。
“大王,仆以为即便再难,也不能放过良机。”尚书令裴邈扫视一番同侪,道:“若让祁氏母子击败王丰,再压服乃至攻杀贺兰蔼头,可就难打了。”
“景声果有真知灼见。”邵勋一听,立刻赞道:“真以为我穷兵黩武呢?错失良机的话,将来收拾起来不知道多费力。河南豪族若不愿出粮,我自梁国二十郡开征。”
说到这里,他看着裴邈,道:“景声,我若上疏天子,请置王后、王太子,可乎?”
裴邈心下一紧,低着头,不敢说话。
庾琛眼睑低垂,默然不语。
“罢了,当我没说。”邵勋又看向众人,道:“也不是现在就开战,总得先准备一下。再者,粮没有,绢帛总有吧?可能为我筹集绢二十万匹?”
“可。”丞相庾琛抬起头,说道。
“那就尽速筹备,输往河北,令常山、易京、蒲阳山三将拣选精壮,准备援应代郡、广宁。”邵勋说道:“有根,你亲至常山督促。”
“遵命。”陈有根立刻站起身,应道。
这是出钱雇佣胡人打仗了,似乎又回到了后汉朝廷的老路上。
“就这样吧。”邵勋挥了挥手,道:“九月收完黍豆后,往晋阳发放一批。银枪、黑矟、府兵诸部,该换防换防。秋收完的黄头军诸营,集结至平阳,再召河东、平阳、西河、上党四郡六夷,至山中围猎练兵,以二十日为限,以备出征。”
第七十二章 拉扯
禾黍金黄之时,温峤来到了济阳。
他是自河内过河,先抵荥阳,再穿陈留,最终抵达了济阳冤句县。
一路过来,感想颇多,也记录了不少东西,这是军司王衍交给他的任务。
河内、荥阳二郡,基本都是在一片白地的基础上构建起来的。地方豪族有之,比如河内有山氏的庄园,有豪强苟氏、郭氏的坞堡,荥阳也有荆氏、郑氏、潘氏等士族,但整体而言,豪族力量并不成气候。
地方上坞堡少,村落多,甚至还有耕牧的胡人部落——规模较小,也不怎么迁徙,因为河内郡的水土条件实在优良。
在河内、荥阳二郡,官府的权威是相当高的,因为太守、县令等实权官员受到的掣肘少,温峤甚至认为在这些地方完全可以任用非士族出身的流官——事实上梁王也是这么做的,他喜欢任用自己的门生。
但进入陈留之后,局面就大不一样了。
度田数年,地方上仍然有不少坞堡、庄园,豪族在乡间依然是跺一跺脚就地动山摇,而这还是大力整顿过后的状态了,之前是什么样温峤不知道,但大概有数。
他于九月初六抵达冤句县。
自先帝以来,此地就没怎么被战争波及。
用士人的眼光来看,端地是一片世外桃源啊!
占地数顷的竹园、树林是必需的,士人离不得这个,不然就感觉生活没有情趣。
又有果园菜畦,供朝夕之膳。
牧羊酤酪,俟伏腊之费。
池沼足以垂钓,春税足以代耕。
更有麻田桑林,既可制衣,也可以当钱用。
总之主打一个逍遥。
济阴卞氏,簪缨世族,确实称得上“逍遥”了。
“老狗来了啊!”宿醉未醒的汴滔听到门僮禀报时,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出了大门,嘟囔道。
“没大没小。”温峤笑骂道。
说罢,推开汴滔,如同主人一般进了门。
汴滔不以为忤,呵呵一笑,跟在后边,又将他直接领到了自己居住的后宅中。
侍妾还躺在床上,衣衫暴露,见得汴滔、温峤进来,也不避人,但捂嘴轻笑。
“胆子不小,禁酒令没用啊。”温峤见得案几上的残酒,摇了摇头。
汴滔轻笑一声,道:“大门一闭,从生到死,一切俱足,管他外头怎样。便是有贼人过来,还有蓄养的家兵僮仆呢。”
温峤懒得反驳。
几百人、几千人的贼寇当然能抵挡,可若上万呢?像王弥当年裹挟了十余万众,不也攻破了不少坞堡庄园——事实上,王弥应该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
“此番又是来要粮的?”汴滔坐了下来,端起残酒,一饮而尽,打了个嗝后问道。
“有没有?”温峤也不和他啰嗦,问道。
“缓了两年,当然是有的。”汴滔说道:“可梁王如此横征暴敛,就不怕逼反天下士人吗?”
“我家这庄子,多少代人了。度田度了几个月,一干县吏天天坐在庄上,任我打骂也不敢走,只言是梁王军令,不敢违。好,我家让了,去济阴想办法购置田宅,冤句这边就当送给他了,可到头来还是要征粮,岂有此理。”
“我家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父我祖未出仕之时,大力治产业。茂林众果、竹柏药草、粮帛牛羊,一件件往外发卖,积实聚钱,每自执牙筹,昼夜算计,恒若不足,以至今日。”
“邵勋一来,家籍上的僮仆奴婢、庄客部曲年年变少。”说到这里,汴滔指了指屋子角落里的一堆竹简,道:“昨夜还在算呢,济阴、济阳两地加起来,只有宾客四千家了,这日子还能过吗?”
温峤无语。
他们家族在太原的产业算是毁了大半,别说四千家了,一千家都没有。温峤怀疑他在骂人。
“汝父为军谘祭酒,他也有难处。”温峤说道:“临行之前,我与汝父提及此事,多多少少还是要出一些的,但不是现在,明春亦可。你也不小了,该出仕了,或许能借此任个令长。”
“不急。”汴滔嗤笑一声,道:“我想出仕了,随时可以当令长。梁王不用我辈,还能用谁?家中现在走不开,我想当官时再说吧。”
温峤看了他一眼。
汴滔这人在庄园里待久了,对外界认知不够敏锐。现在可是有很多人出来争官位了,还抱着老黄历不放呢。
“莹之,可闻汴梁李家坞之事?”温峤轻轻敲了敲案几,问道。
汴滔闻言一愣,道:“梁王不至于此吧?我辈士人捧他,他是邵王,若不捧他,他就是邵贼。”
“莹之,你喜欢赌吗?”温峤问道。
“赌?”
“我十赌九输,现在不敢赌了。”温峤说道:“你知道梁王现在在做什么吗?”
“做什么?”
“他拉了一大帮武人、杂胡在围猎练兵。”
“练兵作甚?”
“他是武人。说话不好听,生气了就要杀人,你要和他赌吗?”温峤说到这里,指了指脑袋,道:“武人这里多多少少都有点问题,暴虐起来,你受不了的。梁王已经很能克制自己了,一旦让他放出心底的恶鬼——”
温峤又指了指高卧榻上的侍妾,道:“此辈任由军兵玩弄,你可能会被沉到黄河里。”
汴滔闻言一怒,但也就怒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