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909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4 字数:3262
只是,晋人很好说话吗?
秦哀公时代还能讲点大义,或许能不求回报,但现在成么?
但他们母子、广宁王氏也没办法了,只能以外藩君主的身份,前往平阳朝贺,希望那个男人能有点豪侠气,慨然出兵帮助什翼犍复国。
至于要付出什么代价,她大概也清楚,无非就是让什翼犍变成他的傀儡罢了。
但傀儡总比当孤魂野鬼好。
再者,只要大义名分定下,待什翼犍长成,获得越来越多的部落大人们效忠,未必就需要继续当傀儡了。
一切都还没到最坏的那一步,一切都还有机会。
收回思绪的王氏轻轻叹了口气,下意识往院门外瞟去。一开始还没什么,但渐渐地,她的眼神凝了起来。
对面那帮髡发骑士是哪来的?
王氏悄悄前行几步,自门后望去,那不是贺兰蔼头的从侄奴根么?以前经常出现在盛乐,帮贺兰部打点诸事。
甚至于,奴根还给自己送过礼,请她在郁律耳旁吹吹风,帮他们解决诺真水汊(腾格淖尔湖)归属的问题。
他来做什么?
王氏不敢往下想了,其实答案很明显了不是么?
广宁王氏丢了二郡大半土地,而贺兰蔼头却进了盛乐,声势极盛。如果梁王要选一家帮的话,真的会倾向什翼犍么?
王氏慢慢捂住脸。
什翼犍没什么本钱,她也没本钱了。
或许,什翼犍以及广宁王氏的结局,已经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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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路使团走走停停,几乎前后脚抵达了平阳,时已近年底。
平阳北边到处是平整的农田,里面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麦苗。
一些雄壮的武人呼朋唤友,哈哈大笑着策马而过,自山中返回,马鞍下还挂着不少猎物。
汾水河面上,有胆大的孩童在冰面上嬉闹着,快活无比。
大夏门外,载满冬菜的牛车几乎充塞了城门洞。
到处都是悠闲等待过年的百姓。
到处都是浓郁的节日氛围。
到处充斥着富饶的气息。
等待许久之后,王氏所乘的马车终于进了城。
车帘紧闭着,什翼犍在怀中哭闹不休,王氏手忙脚乱地安抚着,也不知道行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
接着便是无尽的交涉甚至吵闹。
王氏默默听着,似乎梁国鸿胪寺的客馆已经住满了人,城内外的驿站也挤满了前来参加正旦朝贺礼的外地官员。
交涉没有结果。
没过多久,马车又启动了。
一位鸿胪寺官员在前头带路,七拐八绕之下,将他们带到了一处还算清幽的府邸内。
随行而来的护兵被带到了城外安置,只有几名侍女被允许留下。
马车停下之后,家令王昌在外头禀道:“太夫人,接下来旬日,只能住在这座府邸内了。”
“此为何地?”王氏抱着孩子下了马车,抬头看了看,问道。
“此为晋国大将军幕府监军程遐府邸。”王昌回道:“程监军去徐州公干了,年后才能回来,府中只有程氏女眷,较为方便。”
“嗯。”王氏点了点头,道:“准备一份礼物,叨扰程家了。”
“以何为礼?”
“捡一些稀罕的貂皮、狐皮吧。”
“遵命。”
举步进入程府后,王氏忽然问道:“梁王会不会提前召见?”
王昌沉吟了一下,看了看那位正在和程家主母说话的鸿胪寺官员,低声道:“方才我找那位客馆令打听了,梁王以前来过程府,可能会亲来此地。”
“梁王来程府做什么?”王氏好奇道。
王昌摇了摇头,道:“这却不知了。”
想了想后,又道:“听闻程遐是石勒降官,为人谄媚、巴结,十分不要脸,在邺城、汴梁、平阳的风评都不好。程遐之妹乃石勒侍妾,这些年一直独居在家,也不知为何。”
王氏闻言脸上一红。
王昌这话说得十分露骨了,就差指着程遐说他卖妹求荣。
“先去看看住处吧。”王氏说道。
“好。”王昌应了一声,然后快走几步,追上了鸿胪寺客馆令。
什翼犍在王氏怀里扑腾了一下。
王氏会意,将他放了下来。
小儿瞪着大大的眼睛,也不哭闹了,就目不转睛地看着院内的树木、屋舍,仿佛中原风物特别吸引他一般。
看他那样子,王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情绪突然变得很低落。
什翼犍啊什翼犍,你若运道不好,怕是要长居此地了。
第七十七章 程府
年前两三日,天气变得晴朗了许多。
入夜之后,程府后院西侧的偏厅内,燃起了明亮的灯火。
铜炉内堆满了木炭,明灭不定,给屋内增添了许多暖意。
十岁的石弘坐在案几后,朝四岁的拓跋什翼犍招了招手。
什翼犍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汝父为邵勋所杀耶?”石弘问道。
什翼犍还小,听不太懂,只定定地看着石弘。
石弘愕然,然后泄了气,道:“看来听不懂。三岁小儿,不谙世事,想必将来也会认贼作父吧。”
什翼犍又看了石弘两眼,很快对他失去了兴趣,打算去院子里找母亲。
“先别走,陪我说说话,这几年憋坏了。”石弘连忙起身拉住什翼犍,说道。
他下意识忽略了什翼犍是鲜卑人,年岁还小,能会一些简单的鲜卑会话就不错了——或许也懂一点乌桓语,但也就“一点”而已。
当然或许他也不在乎,只是想找个人说话罢了。
“舅父不授我兵学、武艺,专门找了三个文士,一位教我经学,一位教诗赋,一位教律令。”石弘说道:“其实舅父待我很好。我住进邺城思忠里程家时,不过周岁罢了。他还带我回了广平程氏老宅,待我真的很好。”
什翼犍不想听他聒噪,迈着小短腿就想溜。
院墙外的大街上传来阵阵欢笑声,让他非常向往,非常好奇,恨不得爬墙出去,看个痛快。
“我想随母改姓程,舅父不允。”石弘坐回了案几之后,以手支腮,一脸茫然。
什翼犍见石弘不再限制他了,毫不留恋,直接转身离开。
“其实,我对大——我生父就没印象。舅父说他残暴已极,母亲说他雄心万丈,或许都没错吧。”石弘的声音远远自身后传来:“其实,比起他,我见梁王的次数还稍多一些。可惜他也不是好东西,随性而来,匆匆而走。每次走后,母亲都怅然许久……”
什翼犍一溜烟地窜进了院内。
王氏、程氏正就着满天繁星,欣赏着院中的梅花。
两人见面还不到一天,其实一点都不熟悉,说话也有些生分。
王氏偶尔用可怜的目光看一下程氏。
在王氏看不到的地方,程氏居然也用可怜的目光看着她。
却不知,两人互相可怜对方是为哪般了。
“石勒在上郡。”王氏轻嗅了一下洁白的腊梅,轻声说道:“他与刘路孤有旧。昔年独孤部还在盛乐附近放牧的时候,两人还见过面。听刘路孤说,比起第一次在新兴屯田那会,他苍老了许多,但并未失却雄心。”
不知道为什么,程氏听得有些烦躁。
在程家,“大胡”二字是一个禁忌,不能随便提。这本没什么,完全可以理解,毕竟广平程氏出了一个太守、一个监军,都是梁王的官,总是提大胡会让人怀疑你还心念旧主,于前途不利,虽然梁王可能并不太在乎这些小事。
不过程氏烦躁却不是因为这个。
她没有深究为什么,只是觉得烦躁——或许,她不敢深究自己的内心吧,乱世中的女人,本来就是别人眼里的一块肉,每个人都下意识想抓住一缕依靠。
“你若想书信——”王氏话刚说一半,程氏就转过了身去。
她生性柔弱,逆来顺受,转身不说话就已经是她最大程度地表达不满了。
王氏很快反应了过来,自觉有些失言,不过她却拉不下脸来道歉,只是沉默着。
后边又传来了脚步声。
程氏太熟悉了,立刻转身行礼:“嫂嫂。”
程遐之妻李氏回了一礼,又看向王氏,道:“可敦来此,可还住得习惯?”
“承蒙夫人款待,诸般用度不缺,感激不尽。”王氏回道。
“这便是代公了吧?”李氏看着安静地站在母亲脚边的什翼犍,笑道:“小小年纪就这般沉稳,异日必成大才,号令鲜卑群雄。比起他,我家那两个败子就过于顽劣了。”
“夫人过谦了。”王氏轻叹一声,道:“家国破灭孑遗之人,过一天算一天,哪敢奢望太多。”
李氏闻言轻叹一声,道:“这世道,竟是谁都不易。”
昔年姑妹为石勒夫人,广平程氏一扫颓势,渐渐开始往上走。
她娘家赵郡李氏沉沦多年,门楣日渐黯淡,本想借着程氏的东风,重振家门的,奈何石勒一朝丧败,所有努力全部付诸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