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910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4      字数:3553
  如今的赵郡李氏,在天下士族之中,可排不上什么号。
  后来,他们又试图攀附大将军右军司卢志,才刚刚找到一点门路呢,结果卢志又卧床不起,辞去了军司之职。
  经历了这两次挫折,赵郡李氏不得不再把目光投回广平程氏身上。
  平阳有传闻,做完这一任监军后,夫君程遐将被重用,原因是卢志于病榻上泣血上疏,梁王念及往日情分,喟叹不已,打算补偿河北人——传闻真真假假,但李氏相信是真的。
  而如果程遐受重用,那么作为嫁到程家的李氏女,自然要承担起帮扶娘家的重任。
  这对程家也有好处,毕竟将军上阵还需要谋士勇将呢,赵郡李氏可以作为广平程氏的从属而存在,只要有好处,这都不是问题。
  两家郡望相连,本来就是天作之合。
  “听可敦谈吐,竟是士家女子,不知可有所擅?”李氏又问道。
  “对昌平寇氏所注之《左氏春秋》较为熟稔。”王氏说道:“昨日重读,竟又有新的感悟。”
  人生遭逢大变,见得多了,听得多了,阅历见涨,重温经典之时,确实会有新的理解。
  王氏主修这本书,可见广宁王氏并没有把她当做普通女子来培养,而是直奔拓跋鲜卑可敦而去。
  “可敦既经纶满腹,模样也颇为俊俏,那就不用担心了。”李氏意有所指地说道。
  王氏闻言有些疑惑,程氏却红着脸低下了头。
  李氏捂嘴而笑。
  就在此时,院墙外传来了车马声,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
  程氏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又飞快地低下了头去。
  李氏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站在远处的几名僮仆上前,将门打开——早在宅院建成前,此门就存在了,后来用砖块堵塞住,封闭了此门,但过了年余,突然又重开。
  门甫一打开,院墙外就涌进来十余名精悍的军士。
  他们外面罩着假钟,内里则穿着铠甲,入得院内之后,立刻占据各个角落,并把几名开门的僮仆带走。
  王氏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而李氏、程氏却熟视无睹,只站到一旁,垂首肃立。
  片刻之后,一人掀开车帘,慢慢进了院子。
  在他身后,还有军士持续涌入,在达到了五十人后,一小校将院门重新关起。
  “大王。”李氏、程氏一齐行礼。
  邵勋朝李氏点了点头,李氏会意离去。
  “刚从鸿胪寺客馆过来,乏了。去准备汤水。”邵勋又看向程氏。
  程氏嗯了一声,转身走了几步,对侍女吩咐一番。
  王氏在一旁听了邵勋的话,心下一惊,下意识捏紧了儿子的手。
  什翼犍痛呼一声,不解地看向母亲。
  “拜见大晋——”王氏顾不得关心儿子了,悄然上前两步。
  “等等,大雅在不在?”邵勋扭过头,对王氏歉然地笑了笑,又看向程氏。
  “在里间温习功课。”程氏走了回来,轻声说道。
  “让他好好学,勿要偷懒。”邵勋点了点头,道:“我起兵以来,大小数十战,尽有关东之地,还能少了他官做?我的心胸没那么狭窄。大灾已过,接下来偃武止戈,天下太平,正是他这等文士的用武之地。”
  程氏温柔地应了一声,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王氏。
  王氏心中咯噔一声,这话听着不太对劲啊。
  “大王——”王氏再上前一步,正要行礼之时,却见邵勋看向什翼犍。
  “俗话说三岁看到老,此儿不俗,不枉贺兰奴根夸赞,和石大雅多多接触下也好。”邵勋说完,又看向王氏,问道:“太夫人初来平阳,可住得习惯?”
  王氏心神有些乱,听到邵勋的话时,还有些神思不属,只道:“一切都好。”
  “那就行。”邵勋放心了,然后温和地笑了笑,道:“连日奔波,代公和太夫人想必倦了,早些歇息吧。”
  说罢,转身离去。
  二十名甲士紧随其后,消失在连廊之后。
  王氏神色间有些怔忡。
  石弘出了偏厅,看了站在院中的王氏母子一眼,突然说道:“我刚才都听到了。”
  王氏茫然地看向他,什翼犍也看了过来。
  十岁的少年自信满满地说道:“你们被放弃了。我昨日找三位恩师问了下,他们都说拓跋翳槐据北都,又年岁较长,可堪扶立。什翼犍不过一小儿,只能为质,如沙漠汗故事。”
  王氏如遭雷击。
  石弘见她那样,更加自信了,又道:“不过你们可以等。恩师说拓跋鲜卑有兄终弟及的传统,兴许翳槐将来会传位给什翼犍,慢慢等吧。”
  说完这句,石弘幸灾乐祸地看向拓跋什翼犍,道:“什翼犍,留下来陪我吧,我闷死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露出些许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顽皮。
  什翼犍茫然地看向他。
  王氏一把抱住儿子,回了自己的住处。
  入夜之后,池沼对面的一间小屋内,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呜咽声。
  声音婉转娇柔,带着点骨子里的媚意,又似乎带着股自暴自弃的快意。
  第七十八章 朝贺
  年前最后一天下午,邵勋还在走村串巷,给军士们送礼物。
  这次和往年有些许不同,因为多了几个新面孔。
  长子金刀、次子獾郎、三子念柳一起跟了过来。
  念柳乃裴灵雁所出,生于永嘉六年(312)五月,今年十二岁,差不多也到了该出来亮亮相的时候了。
  金刀年岁最长,骑着一匹高头大马。
  獾郎、念柳都骑着小马。其实他俩不太乐意来着,毕竟从小开始学习骑术,水平还是不错的,不过邵勋还是有些担心,就换了小马驹。
  当送到最后几家时,天空飘起了大雪。寒风劲吹之下,雪花直往脖子里钻。
  金刀若无其事,獾郎看着兄长,也稳稳地站在那里。
  念柳则有些瑟缩,四处张望了一下后,发现父亲正站在不远处和人交谈,眼角余光似乎还在注意着他们,顿时脸色一白。
  “这两年可曾往家中添置器物?”邵勋看着黄头军第一营队主曾易,问道。
  曾家的小院落渐渐被大雪笼罩,唯灶屋上空顽强升起的炊烟,给这个天寒地冻的世界带来了一丝暖意。
  “买了一头犍牛、一头牛犊。”曾易说道。
  “不错。”邵勋听了大感欣慰。
  牛是大件,可不是什么小物事能比的。邵勋一直没在黄头军将士家中征税,如此三年,看样子已让这些破碎的重组家庭重新焕发了生机。
  “好好过个年。”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明年或要出征。”
  “诺。”曾易站得笔直,大声应道。
  “勿要紧张。”邵勋笑了笑,指着不远处的三个少年,问道:“识得他们否?”
  曾易透过风雪,粗粗扫了一眼,道:“方才幢主说过,此乃大王子、二王子、三王子。”
  “看着如何?”邵勋追问道。
  “大王的种,自然不凡。”曾易回道。
  邵勋哈哈大笑,道:“会说话。将来我老了,说不定就是他们领黄头军出战了。”
  曾易一愣。
  他这才回过味来,原来,在他心目中如天神下凡一般的梁王也会老,甚至也会故去,这让他有些不是滋味。
  “走了。”邵勋挥了挥手,踏雪而去。
  曾易静静看着梁王远去的背影,又仔仔细细看了看三位王子一眼,将他们的容貌记下。
  大丈夫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梁王于他有大恩,将来其子嗣若有难,便是豁出性命去保又如何?
  邵勋来到三子身旁,先为他们掸去披风上的雪花,然后问道:“冷不冷?”
  “不冷。”三人齐声回道。
  “瞎说!”邵勋笑骂了一句,道:“陪为父走一会。”
  雪很大,天很冷,父子四人踟蹰在灰色的田野间,如同孤独的行者。
  “永嘉三年(309)十月,匈奴兵围洛阳,人心惶惶。为父自宜阳出师,彼时不过万余众,心中实无把握。最后一咬牙,决意出兵,于漫天风雪之中,且战且行,进二百里,杀透重围,在数万匈奴骑军注视下,抵达洛阳。”邵勋走在最前方,迎着风雪,说道:“为父说这件事,并不是要你们也这么学。只是想告诉尔等,今天的这一切都不是白来的。为父出身低微,没有人会纳头便拜,没有人会把大权交出。若无绝世之功,就不可能有超擢之赏。”
  “寒冬腊月,铁衣难着。风雪之中,面如刀割。身处战场之内,睡觉都得睁只眼睛。疲倦欲死之时,贼兵忽至,只能一跃而起,大呼力战。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今日这风雪,冷吗?说实话。”邵勋手指着天,问道。
  “冷。”三人齐声回道。
  “当年就是这个天气,为父与将士们在洛阳城西与匈奴大战。一场厮杀过后,汗如雨下,然后又冻得瑟瑟发抖。”邵勋说道:“你们从小锦衣玉食,但也该知道,这一切来得不容易。为父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江山,莫要轻易糟践了。”
  三人听了,各有所思。
  今日这风雪,确实让他们印象深刻。然而就在这漫天风雪之中,父亲还要直面锋刃,与贼厮杀,兵行二百里救援洛阳,获得了巨大的名声。
  这一切确实来得不容易。
  “这几日见了数百军士了。”邵勋看了看他们的表情,暗暗点头,又道:“为父为何不辞辛劳,一一奉上礼品?便是再没心肠的人见了,也会心有触动。将来你们会体会到好处的。”
  三人心中似有所悟。
  当然,这个少不更事的年纪,也不可能有太过深刻的理解。
  人要成长,还是得历事,今天就是他们历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