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912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4      字数:3882
  王氏心中一颤。
  王昌还在继续说:“臣以为,得想办法见一下梁王,晓以利害。翳槐势大,扶之恐尾大不掉,将来复为边患。梁王乃英主,定能听得进去。若不行,那就检点下带过来的财物,这几年天寒地冻,貂皮、狐皮、熊皮非常紧俏,珍贵异常,可敦若同意,臣就拜访下丞相庾琛、军司王衍、裴邈、中领军糜晃等人,以厚礼赂之,或有奇效。若这还没用——”
  说到这里,王昌脸色一变,道:“那就只能另想他法了,可敦……”
  王昌说个不停,王氏一开始还听着,到了后面,只觉慢慢喘不过气来。心底那一抹绝望涌起,差点当场落泪。
  她忽然想到,如果能回到过去,她绝对不愿意嫁到拓跋家,或许嫁个本地豪族都要更好一些,至少不用像现在这般担惊受怕。
  贺兰奴根、拓跋翳槐、不行、没用……脑袋嗡嗡之时,只有这些词断断续续传入耳中,让她脸色更加苍白,直摇摇欲坠。
  没办法了,没用了,兄长一败涂地,她们母子受到冷遇,眼见着将要遭受悲惨的命运,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才十九岁,她下意识想逃避这些困难,想卸去这些加在她身上的重负,但她做不到。
  “可敦?”王昌见王氏脸色苍白,眼神中带着股死寂,顿时吓了一跳。
  “无事。”王氏的话语带着浓重的鼻音,眼圈更加红了。
  王昌察言观色,知道不对,随便说了几句后,行礼告辞了。
  王氏没有相送,待王昌走后,浑身无力地趴伏在案几上,一动不动。
  王昌走后没多久,后院小门被轻轻打开,有人驾着马车赶至。
  李氏唤来僮仆,将马车上的礼物取下。
  “这是蜀锦么?多少年没见了。洛阳、邺城织的蜀锦,总觉得比成都的差了一些。”李氏轻轻抚摸着新年礼物,高兴地说道。
  程氏也欣喜地看着。
  梁王给她送了许多饰品,个个精美,让她好是欢喜——不仅礼物让她欢喜,更让她觉得梁王很关心她,对她不仅仅只有“欺负”。
  李氏翻到最后,发现底下还有一个锦盒,轻轻打开后,发现里面摆放着一封信、数段锦和一个看起来十分奇特的帽子。
  信封上写着:“代国王夫人亲启。”
  李氏明白了,这是送给王氏的。于是她遣人将王氏的侍女唤来,令其此份礼物取走。
  “好奇怪的帽子。”看着侍女远去的背影,李氏自言自语了一句。
  通体锦缎织成,帽沿有垂裙,及至肩部,遮盖住了耳部及脖颈。两侧还有丝带垂下,上面似乎有美玉佩饰。
  看起来就像是骑马时遮挡阳光和风沙的帽子,莫非是草原常用之物?
  侍女很快将锦盒送到了王氏居所。
  她们在门外连喊数声,王氏才如梦初醒,擦了擦眼睛,揉了揉脸后,应了一声。
  侍女将锦盒抬了进来,置于案几之上,又用乌桓语说了几句。
  “竟是梁王所赐。”老实说,王氏有些震惊。
  震惊过后,心底又有种奇怪的感觉。
  新年前后,风雪凄冷,到处都是坏消息,让她流了数不尽的眼泪。
  说实话,她都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心底的担忧与日俱增,到现在已经发展为恐惧了。
  就在刚才,她觉得他们母子可能已经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嫌恶货色。一旦梁王起兵伐代,他们会被下狱,甚至被斩杀祭旗。
  人最容易自己吓自己,一旦陷入这种状态,除非外力干涉,很难被打破。
  王氏趴在案上哭了一会,只觉浑身发冷,颤抖不止,许久才缓了过来。这会见到侍女拿过来的年节礼物,心神下意识为之一松,差点软倒在地。
  “什翼犍刚醒,你们去隔间将他带出去走走。”王氏强自忍住,挥了挥手,吩咐道。
  “是。”侍女领命而去。
  王氏则取出骑帽,仔细看着。
  材质上优,做工精良,样式也很漂亮。梁王应该是询问过鲜卑将官,然后遣人制成,送到了此处。
  王氏的纤指轻轻抚摸着,阳光照在丝带和饰物上,发出闪耀的金光。
  抚到最后,脸上的愁容消散不少,竟是有些微欢喜。或许,在异国他乡的孤独感和恐惧之情,让她分外喜欢这样东西吧。
  王氏将骑帽小心翼翼地收起,然后拿起那封信。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踌躇良久之后才睁开眼睛,仔细阅读。
  “永嘉以来,四方多故。虽已粗安,尚切备虞。正所谓居安不忘于思危,有备可期于无患。况连年灾患,田垄荒芜;数月大疫,黎元困病。物力凋耗之处,实堪震惊;人情艰危之时,诚可悯伤……”
  “猗卢、猗迤久怀忠赤,屡建功勋。朝廷先让陉北,复给雁门,再授代郡,三授疆土、两度封爵,荣宠之处,至矣、尽矣……”
  “王者以仁恕为本。孤本已偃武修文,清净无为。然巡边之时,鲜卑南下,烧掠城邑,伤残性命,惨毒之处,殊可惊骇。孤晓谕祸福,具陈安危,代主不听,一意孤行。其已据有雁代,再图晋阳,实难依允,故致与战……”
  读到这里时,王氏下意识咬紧了嘴唇,心中惶恐,脸色也有些幽怨。
  她如何不知道“代主”是谁,那是她已经亡故的丈夫啊。
  梁王说他本已打算“偃武修文”,是丈夫一意孤行南下,所以才打了起来。
  王氏看着有些不舒服,但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声音:梁王乃温和君子,过年都不忘给她礼物,或许他说的是真的……
  想到这里,王氏放下信纸,捂住了脸,心中哀怨不已。
  或许,就连她自己都没弄明白,到底是怨丈夫南下无果,以致部族离叛,让他们母子落到这般境地,还是怨梁王痛打他的丈夫,让他威信全无,最终被人弑杀。
  她分不清了。
  良久之后,她又颤抖着拿起了信纸,继续阅读。
  “今邸阁已足,饥荒远离;军器已备,兵士稍集。孤以雁门重镇,武灵旧地,蔽全晋之山河,安太原之士心,故尔厚抚战士,谨备资粮,亲提黄钺,总率熊罴。登西陉而望平城,驱义旅而全社稷……”
  “锐旅风驱,神兵电扫,覆巢之下,无有完卵。拓跋尝效臣节,屡破匈奴,夫人秀外慧中,知此旧事。若存再振之心,或可招抚亡散,令其革心自效。孤念及旧勋,未尝不能兴灭继绝,全晋代君臣之谊。此皆为夫人故也……”
  读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王氏突然涌出了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信纸之上。
  眼前越来越模糊,她终于支持不住,伏案大哭。
  之前的担惊受怕,仿佛一瞬间有了发泄口。
  原来梁王没有忘了什翼犍,也没有忘了——她。
  这个时候,她心中竟然有了些许委屈。
  既然因为她改了主意,为什么之前又不闻不问?
  她心中乱糟糟的,各种思绪乱飞个不停,到了最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有些脸红耳热。
  她纠结许久,最后鬼使神差般地起身,重新拿出了那顶骑帽,轻轻抚摸着。
  第八十章 着手准备
  “陈郡名区,戎府无长。贼若大发,缓急难制。宜以中垒将军张硕权领都督,总制陈、梁、南顿、新蔡、汝阴、汝南六郡精壮,克期起行,勿得迟疑。”
  “乐凯早著令名,总历藩方。自镇南阳,固若长城。宜表其为沔北都督,望能练兵训卒,绥靖一方。”
  “徐州要地,数郡膏腴。庾亮、李重赴任以来,文有经纬之方,武得韬钤之术。今宜垦牧闲田,列置堡栅,囤积粮草,创置戍卒。商旅往来,兴贩货物,一律停止,以防贼趁。望君等能足食足兵,永保徐州生灵。”
  “弘农古郡,近畿奥壤。选将之难,重若千钧。游击将军邵慎,吾家良材也。今授汝剧任,于弘农选将练兵,修筑堡寨。无需进取,贵保金汤,切记,切记。”
  “金乡郗氏,邑之名家也。永嘉以来,威信素著,神龟以降,功业屡建。苟非君才,孰膺重任?河东、平阳、西河三郡戎事,悉付予汝,望君勉登将坛,担此重任,阻敌于蒲关之外。”
  秘书监卢谌一份份宣读着草拟的命令。
  邵勋正在弯弓搭箭,将七十步外的草人一一射倒。
  听完之后,微微颔首,道:“发往丞相府吧。”
  卢谌立刻找来小吏,将诸命令书取走。
  张硕率银枪中营六千众坐镇陈郡,总督淮北六郡兵事,防备寿春方向。
  乐凯进沔北都督,以南阳四郡(少了随国)为基,防备襄阳方向。
  庾亮、李重一文一武,继续看着徐州方向。
  邵慎则在弘农征发兵丁,修筑城塞,挡住潼关之敌。
  郗鉴亲赴河东,监视蒲津关之敌。
  这些举措,都是为了守住后方罢了。
  “嗖!”最后一箭射出,正中草人。
  亲兵上前,为邵勋卸去甲胄。
  “以后习练箭术,皆要披甲。”邵勋将步弓丢给黄正,道:“不披铁铠练箭,算什么本事?”
  “是。”黄正又把步弓丢给童千斤,悄然跟上几步,道:“大王,要不要召拓跋什翼犍入见?”
  “你不要自作主张。”邵勋说道。
  什么拓跋什翼犍入见?他一个四五岁的小儿懂什么?这分明说的是王氏。
  王氏还没到时候。
  她现在充其量有点感激之情,心中有点她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幻想,若想心甘情愿,还为时过早,不过最终结局是一样的。
  对王氏这种人,他可以像对宣氏、王氏、刘氏那样强来,也可以像现在这样拉扯,算是一项放松心情的娱乐。
  他最遗憾的是,到现在都没遇到真正对他不假辞色的女人——人就是这么贱。
  或许,走到今天这一步,权势大到如今这个程度,已经很难遇到这种女人了。
  女人见了他,心理先矮三分。
  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女人会自己骗自己,自己为自己委身找理由。
  他甚至都不需要哄女人,那些对普通人横眉冷眼,看似高不可攀的贵女,会因为种种因素,对他笑脸以待,自我攻略。
  这是权势的魅力,但也失去了很多乐趣。
  他曾经期待王氏坚决不从,让他享受一把神仙难入的打滚x,现在看来,这女人有求于他,已经有放弃抵抗的趋势。
  他突然间就没太大兴趣了,不过骗还是要骗的,这女人还有大用。反正一个愿骗,一个愿意被骗,何乐而不为呢?
  离开校场时,银枪军的士卒还在苦练箭术。
  今已二月,春耕开始了,但他们是募兵,可以心无旁骛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