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929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5      字数:3558
  更远处的夜空下,火把星星点点,几乎铺满了大地。
  走在最前面的一部分人甚至已经弓上弦、甲上身,长枪握于手中,步伐不紧不慢,完全看不出这是即将接敌的样子。
  “唏律律!”马儿又嘶鸣了一声。
  山下之人齐刷刷看向拓跋六狗。
  一部分正牵马步行的骑兵见了,立刻上马,围了过来。
  拓跋六狗面如死灰,刚想转身遁走,破空声忽至,早就不堪重负的战马轰然倒地。
  一骑奔来,横身一抄,将六狗掼于马背之上。
  大军浩浩荡荡,继续前行,仿佛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一般。
  ******
  六月水涨,河却不怎么好渡。
  郁鞠沿河找了许久,才看到几根挂着小红旗的木杆。
  他先遣人下河蹚水,待确定能顺利抵达对岸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这不是没事找事,而是以前真吃过亏。
  和匈奴打仗的时候,斥候插的旗被人偷偷移动了,由浅滩移到了深水中,结果渡河的骑兵损失惨重,溺毙于水中者不计其数。
  “哗啦啦!”大队骑兵开始过河了,人喊马嘶之中,顺利抵达了桑干河北岸。
  没有人阻止,甚至连骚扰之人都没有,这让他非常高兴。
  近几日,晋军骑兵的活动非常频繁,到处驱逐、捕杀斥候,规模之浩大,远超以往。
  就在今天早上,郁鞠还奉命出击,亲手斩杀了两名鲜卑斥候,驱散了一股游骑。
  当然,他没有真的死命追赶,只是装腔作势一番就停下了。他还没那么贱,非得为邵勋死战。
  但随军征战这么些时日,倒也不敢过于懈怠。
  西中郎将王雀儿实乃良将,他带着两万多人居前开路,自阴馆城出发,然后在水南岸筑城。
  强渡过河之后,便一直沿着水北岸行军,直扑两水交汇处——水汇入桑干河处。
  行军非常有章法!
  既靠着河流,取水方便,又解除了南侧的威胁,一路之上还伐木制筏,顺着水输送部分资粮。
  许是判断王雀儿奔着新平而来,鲜卑普部首领派出大量骑兵袭扰,但始终没法攻破那稳如泰山的车阵,且一旦强行进攻,死伤了人马,伤损了士气,义从军骑兵立刻从车阵内冲出来,追着溃兵打,斩获颇多——普部大人乃拓跋邻二哥拓跋普乃的后裔,国人七分时以普氏为其所领部落名,部落中有普乃、普屯等氏族,后面还会演化出普六茹等氏族。
  到了现在,普部也没什么好办法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乌桓骑兵增援而至,就连监视都是一桩危险的活计,鲜卑人已经很难完全掌控晋军的行踪。
  这该归功于谁呢?不得不承认,这是梁王让王氏母子大力招揽乌桓及杂胡部落带来的好处。
  郁鞠自己算了算,自阴馆出发后,前七天王雀儿被骑兵骚扰,一天最多只能走十五里,七天下来走了百里。
  今天已是六月十五,这两天没法骚扰,全军行军了五十里,离水、桑干水交汇处已是不远。
  而作为先锋的郁鞠,更是在这么一个刮着大风的夜晚,渡河北上,进入黄瓜堆地界。
  至此,新平城已近在咫尺!
  郁鞠稍稍辨认了下方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
  大晋神龟八年(324)六月十八日,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拓跋六狗双手被缚,倒在地上。
  背上还被人一只脚踩着,憋屈不已。
  前方就是新平城,代国南部重镇,平城的南大门,一旦被晋军攻取,平城必然震动,届时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知道。
  看样子,普部大人已经放弃了正面击溃晋军步骑主力的念头,转而依托城池坚守,然后派骑兵抄截敌人的后路。
  若在以往,六狗觉得此计定然能成,但此刻的他脸着地被人踩着,却没心气这么想了。
  远处响起一阵鼓声,隐隐夹杂着口令声。
  拓跋六狗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
  渐渐地,有马儿慢跑的声音传来。
  他瞪大眼睛,死死看着。
  西边的地面上出现了无数马腿。
  腿很密集,毛色也很统一。
  他微微转动脸颊,看到了更多的场景:一排排身披铁甲的骑士右手夹槊,斜举向前,左手牵着马缰,仔细控制着马速。
  身下传来了充满节奏感的震动,六狗将一只耳朵贴地,用他当斥候时练就的本领,仔细听着。
  好像有千骑,又好像有两千骑,三千骑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的脸色有些沮丧,光听只能听个大概,还得到高处看一看才行。
  骑队之中响起了鼓角、笛声,这让他心神一震:这不是鲜卑骑兵中非常流行的鼓角横吹式法么——鼓角横吹,顾名思义,通过鼓、角和横吹乐器,在马背上演奏的军乐,有时候纯欣赏用途,有时候也能用来发号施令,控制冲锋节奏。
  随着鼓角之声节奏的变快,拓跋六狗眼中看到的马腿已不再整齐划一,而是变得杂乱无章,甚至快到让人眼花缭乱,只留下一片残影。
  一阵冲过去后,数名军官带着第二阵接踵而至。
  第二阵过后,间隔数十步的第三阵在军官的带领下,直冲而出。
  他们的速度很快,持长兵的人已经将武器放平,双手握持,持短兵的人腿部微微用力,几有站起的趋势,一副即将接敌劈杀的样子。
  就在拓跋六狗看得津津有味,几乎忘了自己身处险境的时候,冲锋的骑兵突然就齐齐暴喝一声:“杀!”
  一阵劲风吹来,黄沙糊了六狗一脸。
  尔母婢!
  不过,这骑兵真带劲,战法和鲜卑有些不一样呢,应该是专门改练的。
  战马嘶鸣声、兵刃交击声、垂死惨叫声、呼喊喝骂声、尸坠如雨声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席卷而来,几乎充塞了拓跋六狗的耳膜。
  完了!
  拓跋六狗心中一个咯噔,战线好像在往北边远处移动啊。
  晋军骑兵是从南向北冲,相对应的,迎战的鲜卑骑兵是自北往南打,这么说的话,岂不是……
  新平城头,普骨闾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部落精壮被贺傉抽走了,至今尚未回返——或者回返了,也不一定来新平,兴许在平城集结了。
  剩下的这些人,精壮之中夹杂了很多老人少年,甚至是士气低落的牧奴,四千人甫一交战,就被三千晋军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再想起城南、城东那阵势整肃的晋军步兵,普骨闾突然就丧失了取胜的信心。
  新平城下,拓跋六狗被拉了起来。
  一名黄头军士卒遗憾地看着他,说道:“你运气好,今日不杀你祭旗了。”
  第九十五章 城内城外
  新平城外的营寨已经扎好,标准的围三阙一。
  银枪左营及黄头军五千人位于城南,背靠桑干河。
  陈留府兵三千五六百人位于城西,义从军三千骑亦屯于此处。
  五千黄头军屯于城东,同样背靠桑干河——水与桑干河在新平以南交汇,然后拐弯流向东北方向。
  郁鞠部五千鲜卑、乌桓骑兵亦屯于城东北。
  路上次第汇集而来的万余乌桓骑兵则由各自部大带着,于野外巡弋,遮护外围。
  说是围三阙一,但这个样子根本不好跑,晋军骑兵太多了。
  六月十九日,王雀儿出了中军大营,巡视各处。
  三十六岁的他,正处于高级将领的黄金年纪。
  二十年征战下来,从小兵做起的他经验丰富到让人惊讶,如果不早夭的话,还可为国征战二十年,青史留名。
  一般而言,史官会定期拜访主要文武将官,采撷史料,当事人口述的素材是最重要的来源,会有相当程度的美化,故史书上描写的实力一般会大大高于文武官员的真实能力。
  如果还愿意花钱的话,帮你加戏、修饰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后朝修史是以前朝时记录下来的各种材料为基础——如果没遗失的话。
  王雀儿对青史留名还是很感兴趣的,且这几年越来越多地思考这类事情——有人图名,有人好利,王雀儿便是前者。
  能赚得偌大名声的战争不多了,攻打拓跋鲜卑便是其中之一。
  至于攻打江东或者蜀地,他没什么兴趣,其他人差不多也是同样的看法。
  原因无他,建邺这种名字,听着就没平城、盛乐有吸引力。
  江东也没阴山、河南地让他热血沸腾。
  司马睿、王导之流,听着就让人昏昏欲睡,而拓跋、慕容、宇文这类能调动铺天盖地铁骑的草原头领更能让他精神一震,全力以赴。
  说白了,中原普通百姓可能对司马睿、王导之类更感兴趣,但作为武人,他清楚地知道什么才是更大的挑战。
  “武学又有新东西可教了。”王雀儿驻马桑干河畔,道:“自广武出,及至新平,二百余里,至平城,则有三百多里。其间风物,与中原大不相同。”
  “此皆秦汉旧地,虽云殊异,但仍有几分中夏遗存可寻。”大将军府监军庾泽(庾衮三子)笑道:“出了平城北上,那才是真正的无垠草原呢。烟村寥落,荒凉得直让人落泪。”
  说白了,平城以南宜牧宜耕,秦汉时都大力移民实边,置郡设县。
  平城再往北,兴许还能种地,但条件比起平城以南、雁门关以北却要差了不少。
  至于阴山以北,则条件更差,只有极少数地方可以屯田种地,整体是以放牧为主。
  中原王朝能打过去,但真的占不了——或者没人想过要占领,反正以秦汉时的手段是没法占领的,除非有人想出新办法。
  “此战,大王居功至伟。”王雀儿面向西南方向,拱了拱手,说道。
  庾泽有些傻,你至于这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