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928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5 字数:3664
自此,盛乐之鲜卑、平城之乌桓结成联盟。
但联盟注定是要破裂的,到了现在,乌桓人已经沦落为了鲜卑人的从属,这便是老者感慨之处。
“你们不要看我。”老者笑了笑,道:“在平城这一片,鲜卑人是少数,乌桓人才是多数。但究竟如何,还要再看。”
“大人,你是想驱逐鲜卑?”有人下意识问道。
老者摇了摇头,道:“其实,真要说起来,哪有什么鲜卑、乌桓、匈奴。便说当年屯于雁门的铁弗匈奴,其便有一半乌桓血脉,然自号匈奴,现在又称鲜卑,号‘独孤部’。血脉这种事,我分不清,你们也分不清。真正能分清的——”
老者指了指庄园围墙外面的粟田、麻田、桑林、果园,说道:“不过是以何为营生罢了。昔年盛乐新旧猜嫌,固然有谱系、家族之争的因素,但最大的原因不还是有旧贵人看不惯我等营生的方式么?”
“那为何不向着祁夫人?她可是许诺重用新人的。”有人问道。
“大晋梁王举兵北上,倚晋廷为奥援,不比依靠祁夫人更好?晋廷才是最大的新人啊。”老者失笑道。
这番话说得众人心头大震。
自晋惠帝以来,因着并州连年灾荒、战乱,大量晋人北上,进入草原求活。与晋人接触越多,他们这些乌桓人就越看不上土里土气的游牧鲜卑,虽然再早几十年、上百年,他们也是以游牧为主的,但这不是比鲜卑人更早进入半耕半牧状态么?
鲜卑要发展,要壮大,必然要南下,那么就必须要重用平城一带数量极多的乌桓人,这当然会引起西边部落贵人们的不满,新旧之争是揭不过去的话题。
王夫人出身广宁王氏,乃乌桓贵种苗裔,虽然打着为旧党拓跋郁律复仇,扶郁律之子什翼犍上台的旗号,但因为得到了晋廷的直接帮助,她现在的选择很多。
最简单的,她完全可以组建一个以新人为主导、旧人为从属的政治团体,以平城为根基。至于这个新组建的势力究竟以代郡王丰为主,还是以拓跋什翼犍为主,都无所谓。
当然,后者更好,能尽可能笼络拓跋鲜卑势力。
毕竟,西部大人们看他们乌桓像晋人,晋人看他们却更像胡人,乌桓人其实也不太想脱离代国这个联盟,大家能凑在一起过日子,且以他们新人为政治上的主导力量,那就再好不过了。
“信不要外传,谨守门户,暗中观察即可。”老者最后说道:“我料东征之兵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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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纥那现在真的进退两难。
他今早收到消息,贺兰蔼头率三万骑东行,沿着阴山北麓进发,接连击破了两个小部落,招降十余大姓,声势日渐煊赫。
东木根山方向接连派来使者,请求将征调南下的丁壮带走,以便御敌。
拓跋纥那没有答应,但也没直接拒绝,而是耐着性子反复劝说,只不过没几个人听。
这事其实不怪人家。
你说要抵御晋军,好,我们征发了一批丁壮给你充当战士,另遣部分老弱妇孺赶着牛羊随军,为你提供补给。
但现在形势变化了。
贺兰蔼头知道南边打起来了,东边也厮杀得非常激烈,于是掐准时机,拣选各部精锐三万人杀奔而至,你让我们怎么办?
南、东、西三面受敌,处处分兵,处处要打仗,这是最大的困境,甚至可以说是绝境。
如果说是外敌还好,大家打不过也不至于投降,甚至内部捅刀子,可现在是标标准准的内战。
投靠拓跋翳槐或什翼犍,对部落大人们来说并非不可接受的事情,这是最为致命之处。
一旦他们绝望了,想通了,那么旧党遣使至盛乐纳款,新人南下至陉北乞降,拓跋联盟演变成翳槐、什翼犍两个集团,贺傉和他必然出局。
真到了那时候,估计只有东奔濡源,那边还有少许坚定支持他们的小部落,且背靠宇文氏,或能得到喘息之机。但说实话,那已经是苟延残喘了,如果翳槐、什翼犍不出大昏招,贺傉和他必然没有复国的机会,最后多半被宇文氏吞并。
难!难!难!
拓跋纥那在府邸内焦躁地转来转去,始终难以下定决心。
到了傍晚时分,突然有仆人入内,低声禀报:“纥骨氏率众西行,往诺真水汊而去。”
“什么?!”拓跋纥那一惊。
纥骨部去年还奉命东行,攻打广宁王氏了,损失是有的,但不大。
今年四月间损失了不少人,前阵子回到了东木根山以西百余里的草原上,休养生息。
拓跋纥那知道,他们拿不出太多的东西补偿纥骨部,人家心里可能有怨气,但怎么突然就叛投拓跋翳槐了呢?
再联想到南边的部众在晋军威压下,投靠什翼犍的人越来越多,拓跋纥那就感到一股寒意。
这场仗不知道怎么就打成了这个样子。
在他预想中,应该是他们集结各部精兵,与包括邵贼在内的敌人血战连场。
即便最后失败了,也不失血性,胸中自有一股英雄气。
但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你跟邵贼打军事仗,邵贼跟你打政治仗,打着打着众叛亲离……
“再催一催东边,该回师了。”踌躇良久之后,拓跋纥那说道:“再征召一批兵马,我亲自领兵北上,先击退贺兰蔼头再说。”
依稀之间,他似乎起了种熟悉之感。
当初母亲带着贺傉东征,似乎也是这么说的,先击退一路,再集中精力与邵贼决战。
可现在没能彻底打垮东路晋军,西边又来了贺兰蔼头三万精骑,他们还需要先打退这一路,让拓跋翳槐没法继续挖墙角,才能集中精力对付邵贼。
敌人越打越多,自己人越打越少……
第九十四章 新平
乌云遮月,夜色浓重。
一贯高声吟唱的虫儿低沉了下来,让这个夜晚显得更加寂静。
旷野之中,唯余呼啸的朔风,吹到人脸上时,竟然带着几分寒意。
拓跋六狗徘徊在树林边,仔细看着前方。
晚风吹拂时,那里的蒿草有些动静,让一行几人有些不安,都下意识看向拓跋六狗。
六狗没理他们,冷峻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风越来越大,吹得马儿都有些不安了。
六狗抬头望天,又看看远方。
他总觉得风中似乎夹杂了什么奇怪的声音,直觉告诉他,再等等,再看一看。
又一阵大风吹来,背后不远处的桑干水中“哗啦”一响。
六狗扭头望去,原来是一尾跃出水面的鱼。
月色之下,鱼身上淡黄色的鳞片竟然泛起了丝丝金光。
什么?月色?
拓跋六狗再度仰头望天,却见乌云突然散去,然后猛然看向河对岸,顿时呆住了。
疾风劲吹之下,蒿草尽皆伏倒。
起伏不定的原野之中,大群手持银枪的军士正在披甲。
不知道是心灵感应还是怎么着,几名披完甲的军士朝他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然后拿马鞭朝这里指指点点。
很快,后面来了几个牵马的骑兵,一边与银枪甲士交谈,一边朝这边张望。
六狗心砰砰直跳,不安感驱使他朝其余几名袍泽打眼色。
众人会意,缓缓后退,来到了栓马的地方。
前方传来了细碎的马蹄声。
拓跋六狗没有丝毫犹豫,解开缰绳之后,翻身上马,瞬间窜出了山林,向远处奔逃。
身后传来了呼喊声和箭矢破空声,甚至隐有落马惨叫声。
六狗策马冲上一段缓坡上,扭头看了一眼,却见明亮的月色下,几名晋军骑兵正在后面狂追。
“六狗,救我!”有人伏在马背上,哀声呼喊着,背上还插着一根颤巍巍的羽箭。
拓跋六狗一拨马首,直冲而下。
战马剧烈喘息着。
六狗从腰后抽出数支短小纤细的骑弓用箭,夹于右手手指之中,奔驰下坡之时,“嗖”地一箭飞出,然后看也不看结果,立刻调转方向,左手抓着箭羽一抽,弓弦拉开,又是一箭飞出。
接二连三的箭矢让追兵匆忙躲避,但他们也不是善茬,立刻还以颜色。
有人同样抓出一把箭,握在手掌与弓梢之间,冲锋之时,几乎没有停顿,一箭接一箭,来势又快又急,差点射中六狗胯下的战马,并把他的一名袍泽射落马下。
晚风之中,马蹄声阵阵,双方兜着圈子,在蒿草中你来我往,人是越来越少,还有几匹马躺在地上痛苦地嘶鸣着。
远处又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明亮的月光之下,竟然隐隐闪耀光辉,这是甲骑!
拓跋六狗心生退意。
这几名乌桓游骑都这么难缠,更别说那些身披铁铠的甲骑了,他们马力充足,一旦被其纠缠上,断无生理。
六狗不再犹豫,当场拨转马首,奔向了远处,竟连仅剩的两名袍泽也不管了。
风越来越大,身后的呼喊咒骂声清晰可闻,偶尔一枚箭矢从身旁掠过,更让伏在马背上的六狗头皮发麻。
马速渐渐慢了下来,当快要冲上一段起伏不定的缓坡时,马儿的喘息已经变得非常粗重。
拓跋六狗感觉到追兵越来越近了,心下大急,狂夹马腹。
马儿发出了悠长高亢的嘶鸣,终于冲上了坡顶。
拓跋六狗直起身来,条件反射般做出后仰的动作,但刚做到一半,又呆住了……
山坡之下的谷地内,火把长龙一望无际,几乎蔓延到远方的黑暗深处。
无数步兵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一般,浩浩荡荡,快步行走于两侧。
旌旗在晚风中呼啦啦作响,佩刀与身体碰撞着,发着哗哗的声响。
口令声不断响起,身背认旗的军官们行走在外围,不断纠正着队形,控制着行军速度。
步兵长龙中间,马车一辆接一辆,满载甲具、箭矢、伤药、军粮等物资。
信使往来不休,用高超的骑术操控着马匹,自车辆与步兵中间的空隙内驰过,将一道道命令发布下去。
这仅仅只是近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