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932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5      字数:3798
  “奉刘并州之命留在繁畤。”良久之后,莫含答道。
  “拓跋猗卢任你为左将军,非常信重,怕是不想走吧?”邵勋嘴角含笑,轻声问道。
  莫含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只叹了口气:“大王说得也没错。昔年我以行商起家,交通各部,还结识了先公(拓跋猗卢),情谊甚笃。刘并州谓我熟悉鲜卑内情,故辟为从事中郎,迁民之时,刘公嘱咐我留下来,以便联络鲜卑。先公闻之,请我入朝为官,遂行。我家几代人做草原和中原买卖,泰半家业都在陉北,确实也舍不得走。”
  “你倒是坦诚。”邵勋笑道:“昨日斥候来报,你家庄园修得跟城池一般,竟开有三座城门。城头之上,壮勇荷戈,健妇操刀,便连那老人少年,都能开弓射箭,这产业治得好啊。”
  “若非如此,如何能在陉北自保?”莫含倒也不回避他家的庄园。
  那座城名莫含壁,听名字就知道是一座小而坚的城池,位于桑干水东岸(今应县义井乡)。不在大军行军路线上,不然邵勋还想顺道参观一下呢。
  莫家是典型的边塞豪族,武力自保,商业致富,在晋、代之间左右逢源,刘琨、拓跋猗卢都想让他来当官,前者是想要个中间人,后者是统战地方豪族,另外确实也乏人才,故重用之——拓跋猗卢时代,莫含位次于卫操、卫雄、姬澹、范班、段繁等汉人或汉化胡人,但他的建议也经常被采纳。
  “今次前来,可是为贺傉带话?”邵勋问道:“我大军已自新平北上,不觉得晚了吗?”
  说话间,不远处的大道上车马如龙、军士如雨。
  几万人的行军场面,非亲眼所见难以想象,登高望远之时,满足感油然而生,仿佛天下尽在我手。
  莫含不自觉地瞟了一眼。
  他第一次见到邵兵的模样,说实话挺震撼的,比当年司马腾、刘琨的兵强多了。或许,也只有这样充满自信的强兵,才敢对着称雄草原的拓跋鲜卑大打出手吧。
  中原杀出来的胜利者,真的很自信。
  “大王此言差矣。”莫含清了清嗓子,道:“击败代王(拓跋贺傉),只会令拓跋翳槐渔翁得利,何苦呢?大王既已得陉北五县之地,想必急着移民实边,教化群胡,此非一朝一夕之功。若再贪功冒进,折损将兵不说,东木根山或将为翳槐所得。届时其号令诸部,成为共主,岂不比现在还麻烦?”
  邵勋不置可否,吩咐亲军督黄正取来地图,说道:“不得平城,陉北诸县便始终无法安定。陉北不安,雁门、岢岚不安,我亦寝食难安。”
  “大王这是一定要取平城?”莫含皱眉道。
  “不如你告诉我,祁夫人到底怎么想的。”邵勋说道:“如今这个情形,若不付出点什么,一言以退兵,徒惹人发笑。”
  莫含心中一动。
  梁王这话说得有意思啊,仔细想想,似乎不无借力打力的空间。
  “大王若能稍缓进兵,待我主北上击败贺兰蔼头后,愿将平城献予大王,自回东木根山收拾旧部。”莫含说道:“大王若挥师急忙进,我主被迫抽兵迎战,胜负先不论,却给了贺兰蔼头攻城略地、拉拢诸部的良机,岂非与大王之愿相悖?”
  邵勋闻言沉思。
  他很清楚,莫含这厮是在离间梁、王、贺兰三方联盟,而这三方事实上也各怀鬼胎。
  乌桓王氏虽然有小心思,有自己的利益,但整体还可控,他们也非常想要拿下平城,与代郡、广宁连成一片,以为自己的存身之基——这其实已经比当年乌桓王库贤的地盘还大了。
  而按照战前王丰开出的条件,他们愿献代郡、广宁,以求复国。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想全有拓跋鲜卑的地盘,包括盛乐、平城南北二都在内,为此可以舍弃代郡、广宁。
  但这是邵勋希望得到的结果吗?当然不是。
  他的最高战略目标是将防线构筑到阴山一带,并在阴山以北建立傀儡政权,永久分裂鲜卑。为此,他对王氏、贺兰氏都只是利用,并不是真心帮助他们。
  如果一时完不成最高目标,那么他会审视战局,灵活调整。
  基于这个思路,考虑到贺兰蔼头的进展着实有些迅猛,或许真的应该调整一下了?
  莫含见邵勋在思考,心下松了口气。
  祁夫人所言无差,邵勋绝对不愿意看到贺兰蔼头、拓跋翳槐这对舅甥的实力日渐壮大。他对乌桓王氏也不过是利用而已,如果局势没朝他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他一定会调整战略,届时最惨的不是他们母子,也不是翳槐、贺兰蔼头,而是王氏和什翼犍——他们可能什么都得不到,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在陉北及平城立国,但国中大权悉操于邵勋之手。
  “此事我再思量下。”邵勋摆了摆手,说道。
  黄正会意,起身请莫含离开。
  莫含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大王。”见莫含背影远去,张宾立刻说道:“祁氏必不愿献平城,此乃缓兵之计。”
  邵勋微微颔首。
  平城是代国南都,有一定的政治意义。祁氏母子回师之后,没有直趋东木根山,而是前来平城,其间是有原因的——平城不守,威望更损,叛离的部族就更多。
  按照莫含的说法,祁氏母子打赢贺兰蔼头之后,就会献出平城,简直是瞎扯淡,因为这是政治自杀。
  “大王若苦恼翳槐势起,仆有一计。”卢谌突然说道。
  “讲。”邵勋有些惊讶,先献计的竟然不是张宾。
  卢谌起身,先行一礼,面色有些激动。
  只见他摊开一份地图,说道:“贺兰蔼头已领国中精锐东行,这会应在东木根山西北,招降诸部,可能还要与诸部大人会盟。大王不妨拣选精锐,自马邑向北,穿越汉雁门旧地,直趋盛乐。翳槐所部,乃蔼头四方纠集而来,人心未附,根基浅浮,一旦遇袭,未必就真的愿意死战。若再打出什翼犍之旗号,或还能瓦解部分人心。”
  邵勋沉默,没有说什么。
  卢谌此计过于想当然了,而且即便真要实施,现在也并非良机,只能作为备选方案。
  “大王,此时更宜北行。”张宾说道:“若连平城都未下,没几个人愿意来投的,况且公然背盟,伤损名声,纵得一时之利,长久则后患无穷。”
  卢谌闻言,脸色微红。
  “北上,不要停!”邵勋思虑片刻之后,便排除各种干扰,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第九十八章 一步步靠近
  阳光正烈,夏日炎炎。
  年久失修的驿道上,纵横交错的车辙清晰可见。
  车辙与车辙之间的“山阜”上,狗尾巴草随风摇曳,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间。
  驿道两侧是绵密的灌木丛,丛中有鲜花、野果以及小动物最爱吃的树叶和嫩芽。
  灌木丛一直延伸出去很远,渐渐接上了起伏的丘陵,过渡到了高大幽深的森林。
  “哗啦!”一辆马车沿着车辙驶过,泥水四溅,花草尽皆倒伏于地。
  马车过后,狗尾巴草刚刚直起身子,很快又有第二辆车赶至……
  车一辆接一辆,浩浩荡荡,仿佛无有尽头。
  车过去之后,则是大群骑兵。
  他们沉默地牵着战马,步行前进。
  狗尾巴草终于被人踩倒在地,成了泥土的一部分。
  骑兵不知道行进了多久,又是一辆辆马车。
  马车过完之后,则是步兵,步兵后面又跟着马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正在行进的人群突然间就停下了。
  信使高速驰过,将一道道命令传达下去。
  军官也把自己的僮仆部曲派了出去,至各处巡视检查。
  林中之鸟扑飞而起,俯瞰大地。
  北方蔚蓝的天空下,绿草如茵,山川如画。
  而就在这幅风景画上,一团团“墨迹”正在晕染开来,铺满了画的每个角落。
  仔细望去,这是黑色的骑兵海洋。他们自北而南,规模浩大,几乎要将正在行进中的两千余步卒完全包围。
  但自南向北前进的步卒们却早早做出了反应。
  他们依据地形,以偏厢车、鹿角为核心构筑了一个临时防御阵地,弓弩齐备、步军敢战。
  骑兵浪潮从偏厢车、鹿角外围掠过,就像海浪绕过礁石一般,无可奈何。
  季收坐在软绵绵的干草堆上,暗道:“郁鞠不会被索头干死了吧?不然怎么一点消息都没传?”
  “嗖!嗖!”两箭自头顶飞过。
  季收丝毫没有在意,只看着来袭的鲜卑人。
  他们徒劳地绕着圈子,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着。
  季收听了便笑,不肯下马步战的话,你们是不可能阻止大军北上的。
  这才走了四十多里,离平城还有八十里呢,就沉不住气了。
  ……
  在这块“礁石”东南方,又是两千余步卒被骑兵围住了。
  接到斥候传来的消息时,他们正行军到一个村落附近。
  银枪军幢主赵槐当机立断,两千多人退入村内,占据了一部分屋舍,外围则用车辆阻拦。
  与季收那边不同,这里爆发了战斗。
  鲜卑人下马步战,一番简短的动员后,嚎叫着冲了上来。
  不出意外,他们被战技娴熟晋军步卒给击退了。
  如此尝试两回后,索头首领看着躺在地上的二三百具尸体,只觉眼前一黑。
  这些人从小骑羊,稍大些骑马,日复一日地放牧,骑术已臻至炉火纯青的地步。
  有人喝醉了,趴在马背上回家,明明人都已经迷糊了,但却不经大脑,身体本能做出各种动作,防止自己滑落马背。
  一年有几个月是狩猎期,他们还会跟着贵人围猎,锻炼箭术。
  平日里放牧时,也会打猎乃至驱逐狼之类的猛兽。
  这样骑术卓绝,人马结合十分出色,箭术高超的骑兵,结果在下马步战时被头裹黄巾的田舍夫一枪戳死了,亏不亏?
  你要杀几个“黄巾贼”才能弥补死掉这么一个优秀骑兵的损失?
  贵人长叹一声,下令撤退。
  好在骑兵还有战与不战的主动权,骑兵不想打,这些晋军步卒也拿他们没办法。
  但是——
  这个主动权已经在慢慢消失了。
  待晋军抵达平城时,他们真的还有选择吗?郁鞠在广武城下发起了悲壮的进攻,是他想打吗?不,是他帐下骑兵的主动权没了,只能选择主动进攻,别无他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