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933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5 字数:3674
“又查探不到平城的消息了。”王雀儿站在水井旁,舀起瓢凉水,痛饮一番。
鲜卑人派出大量轻骑,遮蔽道路,截杀信使,驱逐游骑,牢牢封锁住了平城周边五十里范围内的一切消息。
你不知道他的大军集结在何处。
你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打你,什么时候来。
你无法从蛛丝马迹判断对方的真实意图。
军中有人认为,这是鲜卑发起大规模进攻的前兆,但这也只是猜罢了。
今日足足有四万余鲜卑骑兵汹涌南下,似乎印证了这个猜想。
只不过,这四万骑拿得到斥候、游骑预警的晋军步卒毫无办法,到最后只能围着他们绕圈子,狼狈退走。
他们唯一的成果是最大限度阻滞了晋军,让他们的行军速度降到了日行十里以内。
另外还有数千骑奔袭新平甚至阴馆等地,看看有没有可能截断晋军的粮道,令其不战自溃。
但考虑到大量乌桓“叛贼”的存在,轻骑深入敌后抄掠似乎也变成了一桩危险的活计,让自古以来口口相传的草原战术难以奏效——
简单来说,派出精锐骑兵屯于正面,且战且走,步步引诱,让敌人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追击,战线越拉越长,兵力越来越分散。
对平城鲜卑而言,这一招难以实施,除非说服王氏背叛邵贼……
“都督。”马蹄声在院子外面响起,一信使跃下马背,道:“大王军令。”
王雀儿擦了擦手,接过后打开一看,有点惊讶。
“传令,义从军前出开路,勿得迟疑。”王雀儿给幕僚们下达了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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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平城的贵人们而言,晋军一步步靠近的消息着实让人心烦意乱。
二十七日,晋军先锋距平城还有不到七十里。
派去袭扰的诸部骑兵死伤千余人,有小部落头领半途直接溜了,再也没回到平城。
大部落虽然没有开溜,但都在暗中转移老弱妇孺和牛羊财产。
二十八日,晋军距平城还有五十余里。
袭扰诸部死伤三千余骑,仍然拿晋国步兵毫无办法,唯一的战果就是击败了晋国开路的骑兵。
贺兰蔼头在草原祭天,声势浩大,平城附近已有部落离开牧地,前去投奔。
当然,南下投奔王氏的更多,毕竟大家都是乌桓人好说话。
二十九日,达奚氏以数万人降代郡王丰。
这是一个令平城上下极为震撼的消息。
达奚氏本留着断后的,战斗力不错,与陈有根部交战,胜多负少,但赢着赢着,他们就投降了——当然不可能投邵勋,投的是王氏母子的代理人王丰。
几乎在同一天,在浑水(御河)、羊水(淤泥河)一带放牧的牧官(出身达奚氏)带着数万匹马东奔,献予王丰——很显然,此事蓄谋已久。
这两件事一出,所有人都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三十日,晋军离平城只剩不到三十里了。
祁氏病倒在了在平城宫殿之内。
一夜之间头发全白的她似乎想通了许多事情。
“王氏那个贱人就是第二个我啊,哈哈。”祁氏躺在榻上,双目无神地看着房顶:“真的好像。”
拓跋贺傉欲言又止。
现在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么?我想回东木根山,母亲你快点头答应啊。
可惜,祁氏已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之中,嘴里仍在说道:“为什么打不赢?平城到雁门三百多里呢,这三百里想不出办法掐断?”
“宇文丘不勤,你再观望下去,下一个就是你。”
“人心乱了。邵贼最能打的非是银枪军,而是王氏那个贱人。没有她招降纳叛,邵贼后路早断了。”
拓跋贺傉不想再听母亲废话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即便到了这时候,他还是有些害怕祁氏——试图找弟弟纥那商议。
平城这地方不适合待下去了。
实在不行的话,他们回东木根山去算了。如果那里也待不住,那就去濡源。
那里的部落无论怎样都会支持自己——不,更准确地说,是支持他们的母亲祁氏。
就像王氏招揽的众多乌桓人一样,他们效忠的甚至不是拓跋什翼犍,而是什翼犍的母亲王氏——母氏力量过于强大的问题,一直是拓跋鲜卑的老毛病了,远有封妃、兰妃系较量,近有祁夫人、王夫人之争,如此发展下去,恐要杀母留子才能放心。
这几天,拓跋贺傉一直在听取近臣的想法。
没几个人是傻子,很多人指出一点:如果往草原上跑的话,邵贼未必会追击,他甚至可能希望贺傉还活着,还能在草原上获得一部分人的支持。
贺傉听得连连点头,恨不得现在就收拾行囊,先回东木根山。奈何弟弟纥那认为,一战都不打就逃,路上恐为人弑杀——当然,他还有一句话没说,打了败仗也有可能被弑杀。
听了这话,拓跋贺傉又犹豫了。再加上母亲病倒,不良于行,更是心烦意乱。
七月初一,晋军离城十余里。
拓跋纥那亲自领兵南下袭扰,义从军再度出击,双方大战十余场,各自损失不下两千骑,十分惨烈。
义从军北伐以来,零零散散损失了千余骑,最近又损失了近三千人,刚刚扩军不过年余的该部基本被打残了。
七月初二入夜后,平城以南的旷野中突然出现了无数火把,几如漫天繁星。
晋军来了。
第九十九章 知己知彼
七月初三,无余事,唯伐木设栅,扎营而已。
初四,更无余事,开始打制攻城器械。
初五那天,邵勋率文武将佐及数万将士抵达,又是一波安营扎寨,同时调整兵力部署,而他则带人观瞭地势——此为行军打仗除粮草外第二要务。
平城三面带山。
东有白登山(今马铺山)、纥干山(今采凉山)。
北有方山(今方山,北魏皇陵所在地)。
西有武周山(今武州山)、雷公山(今雷公山,山上有雷公祠)。
只有南方是一片开阔地。
从军事上来说,应于三面山上安营扎寨,屯驻兵马,与平城互相援应,让攻城方在没有夺取这些山寨前,始终如芒刺在背。但就目前而言,敌军仅在白登台、白登山上各有两千兵马,看成色也并非拓跋核心部众。
初五这一天,邵勋令金正、郁鞠二人率万余步骑攻白登台、白登山,先解决侧翼威胁。
如果说山脉会成为背后的威胁的话,那么平城附近的河湖则将阻碍兵马调动。
城北有天渊池,一听名字就知道取自洛阳天渊池。
拓跋猗迤时代,曾在天渊池附近安葬其母亲封氏(拓跋沙漠汗正妻),远近赴会者二十万人,立有石铭。
一场葬礼搞来二十万人,这就不是一场单纯的葬礼,而是政治集会。
说白了,就是拓跋猗迤想让中部地区的部落、豪强们承认他的统治。谁不来,谁就是有反意,来了,那就是政治表态。
从此以后,拓跋猗迤对平城地区有了强有力的掌控,经营长达十年之久。
作为拓跋猗迤正妻,出身东部的祁氏自然将此地视为她的基本盘了。
平城以东还有“浑水”,亦称“如浑水”,即今天的御河。
这条河离城不远,其实是可以好好利用的,奈何鲜卑人不太会筑城,也不会善于利用城防设施。
平城只是简单修缮后略微扩建了一下,毕竟汉代的平城(县)只是雁门郡东部都尉驻地,比一般的县城大,但还够不着郡城的级别。
且老平城早已破烂不堪,不修缮是担不起南都身份的,鲜卑人搞来搞去,也就让平城变成了汉地郡城级别的城池罢了,且城外无城隍壕堑,城头亦无有利的守具及其他城防设施。
总而言之,鲜卑人就不会守城。
邵勋看完之后,心下大定,暗笑鲜卑人若有一支善战的步卒,再练练守城的本事,他就不好打了。
观瞭完地形,剩下的就是敌我兵力部署了,这个事情还是得靠带路党。
七月初六,邵勋于平城东南浑水西岸筑土台。
王氏、什翼犍母子登台。
什翼犍坐于正中,王氏坐于左侧,接受众官朝贺。
他们这个体制,和拓跋猗卢时代差不多,突出“杂糅”二字。
代公什翼犍为最高君主,实际权力掌握在母亲王氏手中。
代公之下,设四辅相,分别是王丰、长孙睿、苏忠义以及代郡卫雄。
其中,王丰、苏忠义都是乌桓人,卫雄世居代郡,与乌桓关系密切,和王丰情谊甚笃,整体而言,乌桓势力大张,很好体现了如今这个政权的底色。
四辅相佐理国政,掌握大权。
王丰是王氏兄长,控制着代郡、广宁乌桓、晋人及其他杂胡,虽迭经战争,名义上控制的部众不下五万人。
卫雄其实被算到王丰部众之内了,但他的自主性很强,又私下里向邵勋纳款输诚,本身在拓跋猗卢时代就当过辅相,地位崇高。
苏忠义没说的,本身只剩下八千部众了,这次得到了部分乌桓及杂胡俘虏补充,整个部落户口一下子突破了两万,成为一个中型部落首领了。
毫无疑问,他和卫雄两人都是邵勋搀进去的沙子,代表了他的意志。
长孙睿则是拓跋十姓拔拔部首领,作为最早投靠王氏的拓跋氏部落,长孙睿获得如此礼遇,实属正常,更何况他的部落规模不小,吸收了东边部分被打散的乌桓及零散小部落后,人数已不下四万。
四辅相之下,左右贤王这个先代残留彻底废除,学刘汉置诸将军。
以刘路孤、郁鞠、普骨闾、达奚贺若等人为镇东、西、南、北将军,并加“大”字以崇其号。
四将军之下,还有诸部大人,皆授印信官职。
另外,王氏在长孙睿及“羊真”(三公)段繁建议下,打算设郡守县令,被邵勋否决了,让她再等一等。
王氏现在既有些高兴,又担忧得不行,被邵勋否决一个提议后,往往患得患失,自己吓自己,自己和自己展开精神内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