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934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5 字数:3701
一行人跪拜完王氏和什翼犍后,邵勋来到了高台上。
王氏领着儿子向他行礼,邵勋微微点头,坐到了什翼犍下首的一张椅子,问道:“城中有多少贼人,弄清楚了么?”
三个儿子侍立在邵勋身后,虎头时不时拿目光瞟向什翼犍。
什翼犍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有些畏惧,也有些愤怒。
最近一段时间,他和三人有过许多接触。
就观感而言,二王子獾郎并不怎么在意他,此人总是心事重重,天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念柳对他最客气,礼数最足,表面上最尊重他,什翼犍也很喜欢和他交往。
虎头在三兄弟中年纪最小,但总对他带着若有若无的恶意,甚至还揪过他衣领子,想要揍他。若非顾及一些因素,那拳头已经砸在他脸上了。
什翼犍最讨厌这个人。
正当他与虎头眼神对峙,火花带闪电时,他母亲王氏已看向段繁。
段繁出列,先朝三人行了一礼,然后说道:“城内最多二三万兵。”
说完,详细解释道:“代国虽大,但部落散居各处,别看雁门、平城、广宁一带已打了好几个月,实际上一半以上的部落并未参与。卷进来互相厮杀的多为拓跋十姓以及各个大部落。祁氏母子形势危殆,很多人弃其而去,兵众日益稀少。这二万余兵还是征发了所有男丁后的数目,兴许还不到两万。”
“城外还有一些兵众在徘徊,但他们未必愿意为贺傉死战了。梁王遣一偏师,或许就能迫其远遁。朝廷(代国)亦会派人招抚,料不难也。”
段繁的话说到了本质上。
这场战争最大的特点是什么?上层争权夺利的内战。
参与者皆为拓跋氏子孙,理论上来说效忠哪个都一样,这就让大多数部落贵人们失去了死扛到底的心气,反应到战场上,往往就是一两场关键性的战役后,一方势力迅速土崩瓦解,另一方招降纳叛,奠定胜局。
当这些拓跋氏子孙决出胜负了,其他部落走流程宣誓效忠就是了。
有的时候,当一个不成器的拓跋氏子孙死掉,另一个拓跋子弟得到众人肯定,哪怕他已经是光杆司令一个,很快就能得到许多部落效忠,一夜之间拥兵十余万。
这就是草原政治特点:血脉贵族的游戏。
其实不止拓跋鲜卑如此,其他胡人政权多多少少都有此类情况,最典型的就是吐蕃帝国崩溃后,王子们四散各处,有的真就是什么都没了,身边就几个随从,去到某地后,王公贵族嫁女儿、送土地,宣誓效忠,死后还把地盘和权力都交给王子。
因为他的血脉没有王子高贵,必然不能与他相争,只能匍匐于地,为他效力。
草原好贵种,这句话不是白来的。
“今日登高观瞭山川河谷,贺傉等辈显然并不精擅守城。”邵勋说道:“其兵如何,还得试一试。方才段公言及平城左近还有许多贼兵,此非虚言。围城之时,可遣人招抚,勿令其为翳槐所用。周边山谷,亦可遣人访寻,定有不少老弱妇孺居中放牧,可取其牛羊马匹以赞军需。”
围城是军事仗,其他的是政治仗。
在邵勋看来,此战政治仗更为重要一些,须得全力以赴。
而且,政治仗目前已经由量变累积到了质变的时候。
邵勋也在思考,若让王氏再这么膨胀下去,是否会脱离控制?
他很清楚,很多投靠过来的人并不是看在他的份上投降的,事实上这类人不多。
若他手上没王氏母子,这会很多归顺之人还在与他厮杀呢。
王氏是个聪明人,她可能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知道自己的议价权提高了,已经不再是毫无话语权的傀儡了。
但她现在还没有做出什么反抗的举动,这就耐人寻味了。
“明日一早便开始攻城,老规矩围三阙一。”见众人没有反对,邵勋一言而决。
随征而来的将官们齐声应是。
鲜卑、乌桓大人们齐齐看向王氏。
王氏抬头看向众人,眼角余光先注意了一下邵勋方向,见他没别的意思,便说道:“明日开始,各部拣选丁壮,遵奉梁王军令行事。”
“是。”诸位大人们纷纷应道。
泾渭分明的两个系统。
邵勋目视前方。
到了这会,明面上的敌人其实已经是冢中枯骨,不值一提。最具挑战性的善后处理工作即将到来,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汉末遗留下来的胡人积弊,至此也到深水区了。
历史证明,东汉、曹魏、西晋的胡人政策问题重重,老路已然走不通,那是死路一条。
现在需要穿越者制度创新。
这个创新还不能照抄,因为时移世易,社会环境不一样,需要作出调整。
比如,你现在要是搞明清那种六部直接向皇帝负责,而不是向宰相负责的制度,那就是扯淡,步子迈得太大了,纯纯作死。
但如果搞群相制,用两三个宰相分权,让六部向宰相这个集体负责,却具备那么几分可操作性。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问题是核心。
第一百章 制度
白登台下,朔风凛冽。
整齐的脚步声中,大群甲士持枪列阵,神情肃然。
骑兵牵着战马,在后阵席地而坐。
更远处,沉闷的马蹄声响彻山间河谷,时不时有人策马驰上高坡,眺望四方。
鼓声如同催命符般,一开始很慢,一声一声敲击着人的耳膜。
当一群身穿皮裘的胡人丁壮在阵前列队完毕后,鼓声节奏尽快,慢慢地像敲击在人的心头。
山坡之上,冷酷的大将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旗号升起之后,信使策马奔来,再度宣读了出击令。
千余杂胡俘虏板着脸,迈着凌乱的脚步,手持木盾和杂七杂八的器械,沿着狭窄的山坡向上佯攻。
针对白登台、白登山的进攻已经进入到了第二天。
山寨已在昨日攻克。
杂胡兵马先打,消耗守军锐气。入夜之后,银枪右营突袭之,厮杀小半夜后,将其拿下。
今日战场转移到了白登台,照例仍是杂胡兵打头阵。
金正站在山坡上,目光却屡屡看向西边的平城。很显然,他的心思不在这里。
攻打平城的荣耀不会是他的,而是王雀儿的,这让他很是遗憾。
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了,侯飞虎意外后来居上,任抚军将军,比他和王雀儿都高了一级,现在邵师又给王雀儿机会,让他能够立功。
只有等王雀儿稳稳吃下这桩功劳,才轮得到他金正。
军中排座次,就这个样了。
山道上杀声震天,佯攻一方死伤惨重。
举着大盾的军士被射倒后,后面人捡着满是“白毛”的木盾,继续往前冲。
尸体越积越多,就连山道下的深谷中都满是横七竖八的死人。
这等场面,对金正来说简直司空见惯,熟视无睹。但对刚从平阳赶来的记室督殷浩而言,就血腥得不行了,此刻的他正站在金正身后,面色苍白。
“记室好歹也是经历过大疫的,为何如此不经事?”金正嗤笑道:“灾疫之年,死的人一车一车往外拉,什么样的战争能杀这么多人?”
殷浩的脸色仍然很苍白,摇头道:“疫鬼夺人性命,却不会如此血腥。”
“缠绵病榻,痛苦哀嚎,还不如战场上挨一刀死得痛快呢。”金正冷哼一声。
他对这个司农卿之子十分看不起,因为他和庾亮关系很好。在金正看来,这就是臭味相投,两个没甚本事的人凑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
被金正这么怼,殷浩叹了口气。
他倒是想说些什么来着,但前方的战场确实太血腥了。
一人被划开了肚子,连身处战场也顾不得了,只哭泣着把流出来的肠子塞回去。
一人头颅被斩掉,脖子上鲜血喷涌,宛如涌泉一般,不实地看到,你真的很难相信一个瘦弱的人身上能喷出这么多血。
还有人受伤倒在地上,一把火燃起,此人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把手挡在面前,似乎这样就能阻挡烈火吞噬他的身体一般。
更有那被箭矢成片扫倒之人。
一个人,从出生到长成需要十几年,世道不易,能活着长大的人都是幸运的,但这会却被箭矢肆意收割,一片又一片,却不知他们的父母妻儿会如何地痛苦。
二十二岁的年轻记室督真的被吓坏了。
“邵师曾说,自汉以来有三大痼疾,一曰‘胡人’,一曰‘灾疫’,有生之年能解决都要偷笑了。”金正凑到殷浩面前,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嘴一咧,牙一龇,笑道:“要想解决这些麻烦,可没那么简单,非得有大勇气、大毅力、大智慧才行。”
殷浩后退一步,下意识问道:“不是有三大痼疾么?还有一个是什么?”
金正没理他,稍稍远离几步,对随军文吏说道:“让第一幢、第二幢冲一下。”
“诺。”文吏很快书写好了命令。
信使接过后飞奔而走。
身后不远处,一面灰色三角旗冉冉升起。
杂胡的攻势还在继续,但已经没有新人往上涌了。银枪军以他们为肉盾,派出了一千二百人,前面九百人全是步弓手,甫一上阵,密集的箭矢便盯着守军射了过去。
谁一冒头,立刻便是三五张步弓伺候。
他们的训练量远远大于一般的牧民或弓手,箭术很准,射速也很快,故除了少数箭术精准的守兵依托建筑物或地形还击,对他们造成了一定的伤亡外,其他人很快被压制住了。
残存的杂胡兵士气大振,奋勇而上,与敌人绞杀成一团。
二百余银枪军铁铠武士手持长枪紧随其后,冲杀而上。
贼军步步后退,晋军很快便攻上了白登台。
此时杂胡已死伤殆尽,部分银枪军弓手也换了长枪或环首刀,冲了上去,与贼军反复厮杀,逐屋清理。
战至午后,数十鲜卑残兵眼见着无退路,竟然跳崖而死,没有投降。
“好汉子!”金正赞了一句。
殷浩瞄了他一眼,道:“此必是祁氏僮仆牧奴,剧贼也,死得越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