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935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5 字数:4003
金正有时候总觉得殷浩这类士人脑子有问题,道:“我夸赞他们,是想自己帐下儿郎也这般忠勇。和你没什么可多说的,回去吧,告诉大王,白登台已克,今日搜检、清扫一番,明日便可住进来。”
殷浩抬头看了下白登山、白登台,心中一动。
若是无名之山,确实没甚意思,但作为汉匈关系的标志性地点,白登山早就名满天下,确实值得登台吟咏,畅叙幽情。
若能在台上办个清谈聚会,大家看着大好河山,谈天说地,啧啧,殷浩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能从早上坐到晚上,谈个不停。
临离开之时,殷浩看到一大群高鼻深目的胡人,自东向西而来。观其行进路线,应该是平城没错了。
“西丁零人。”护送殷浩的一位名叫苗惠的银枪军督伯解释道:“首领名翟鼠,奉命率五千骑西来,戴罪立功。”
原来是这厮!殷浩一下子想起来了。
先前在平阳,听到翟鼠的种种行为时,大伙都骂他滑头。正想着梁王会如何收拾他呢,这会便看到了,攻城之时翟鼠部要遭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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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位于浑水西岸的大营后,殷浩立刻入内禀报。
邵勋正在与张宾商议善后之事,听得殷浩汇报后,不以为意。
白登山、白登台孤悬于外,金正猛冲猛打,夺取并不奇怪。
邵勋正要令殷浩离开,想了想后,让他坐下。
“前汉宣帝时,西域三十六国,置都护府。”张宾侃侃而谈:“后汉初,班超出使西域,复置都护府,然比起宣帝时已大不如前,后改为西域长史府,两字之差,可见一斑。彼时西域止十余国。方今天下大乱,西域说不定还会互相厮杀,将来若有人重新收复,怕是只剩几国了。彼辈力强,必不甘心受制。”
殷浩听得有些迷糊。这是在打拓跋鲜卑呢,怎么扯到西域了?不过他很快明白了。
“西域如此,草原亦这般。”张宾说道:“国多,力分则弱,则易制之。国少,力合则强,难以制之。大王以护夷校尉府统领诸胡,略显不足,况衙署设于平阳,许多事鞭长莫及,久而久之,诸胡离心,更难统合。仆以为,或可罢护夷校尉府,于平城、盛乐置都护府,就近管制,方能奏效。”
“汉时都护秩比两千石,太低了,大王或可提一提,令其比肩一州刺史、都督。”
“都护府下可有属国、羁縻郡县,大王可令其自治,亦可插手其政务,视时势而定。”
邵勋听完,说道:“这可比前汉时治理深入多了。”
时代是发展的。
西汉时期,西域三十六国,说实话各自文明程度、生产力水平都很低,军事也不强,故可在大体无为而治的情况下统治,突出一个相安无事。
但人家也在发展,也在进步。如果说西汉时西域处于春秋时期的话,到东汉就是战国时期了,现在么,则有点往战国后期发展的趋势。简而言之,小国之间在互相吞并,生产力水平、军队战斗力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再用西汉时的政策来统治就不合时宜了。
回到拓跋鲜卑这件事,其实颇多借鉴之处。
邵勋想了一两天,已经有点方案了。
两汉时期的手段现在多半无效了,但后世其他朝代失败的手段,此时却不一定没用,而当时成功的手段,此时却也不一定能成功。
说白了,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特点,这就是时代风貌。
时代是由人和人的活动组成的,这些人认可的价值观、思考问题的方式、为人处事的习惯以及生产力水平,共同影响了时代走向。
任何政策都必须基于这点来制定,生搬硬套必然会出问题。
“渊源。”邵勋看向殷浩,问道:“你可有何建议?”
殷浩张了张嘴,最后只说道:“而今当以攻取平城为要。”
邵勋大笑,道:“此言不差。”
殷浩脸有些红,他不笨,知道自己讲了正确的废话。
“不过昨日你讲了一件事,我深以为然。”邵勋说道:“自晋阳北出,要么荒无人烟,要么全是心思叵测的胡人,虽然我步步为营,每隔数十里筑一城,囤积军资粮草,但还是有些危险了。一旦有人起了歹心,想把我留在这里,未必没有机会,全看他敢不敢了。”
殷浩闻言,心中振奋。
他昨天就说了,若王氏铤而走险,与贺兰蔼头勾结,则——
内有乌桓叛乱,围剿转运军资粮草的役徒,搜杀放牧牛羊马匹的辅兵,粮道立断;
外有索头铁骑自盛乐大举南下,威胁阴馆乃至雁门关。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军心士气必然会受到影响,届时梁王只能自平城撤军,急匆匆回返,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局势会变成什么样,没人敢保证。
甚至于,如果屯于平城附近的降顺乌桓人、鲜卑人突然叛乱,偷袭王师呢?这更加棘手。
殷浩是记室督,在平阳接触了很多战场上的消息,越想越急,故向丞相庾琛建言,借押送一批军资的机会抵达平城,当面陈述。
邵勋不认为现在就会发生这种事,毕竟王氏不是脑残,与贺兰蔼头合作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被人家吞并。
但他也接纳了殷浩的建议,决定对王氏好一点、温柔一点,把危险掐灭在萌芽状态。
女人控制情绪的能力没男人强,小心一点没错的。
另外也是考虑到王氏没法有效控场,一些人表面上投靠了她,实际上暗中与贺兰蔼头勾勾搭搭,不可不防。
“我已令刘闰中率五千骑西行,屯于马邑。”邵勋说道:“陈有根亦遣部分人马西行,后路无忧之后,便可安心攻城了。”
说完这句话,黄正来报:代国太夫人来了。
邵勋让她进来。
稍顷,王氏急匆匆入内,眼神明亮,略带点兴奋、期待的目光,道:“大王,拾贲氏降了,这可是大部落,我遣人联络的。”
邵勋心念电转,用惊喜的眼神看向王氏,笑道:“封部都能降,贺傉不败可乎?夫人实有巾帼之资。”
拓跋贺傉的奶奶就出身封部(拾贲氏),虽说过去很多年,关系没那么紧密了,但能说降他们确实不容易。
王氏紧紧看着邵勋,见他那样,心中松了口气,也有些喜悦。
“将消息宣扬出去,一俟器械打造完毕,立刻攻城。”邵勋下令道。
第一百零一章 燃料
七月初七,是夜,牵牛织女会天河。
那是天上事。
在地上,晋军突然就发起了进攻,让人颇感意外。
平城城南的空地上,三座土台拔地而起,千余名步弓手快步登上台顶,拈弓搭箭,朝城内射击。偶尔,高台上还会传出一些弩机发射的巨大声响。
在他们的努力下,城头灯火聚集之处很快惨叫声不断,守兵纷纷躲避。
良久之后,才有一些部落酋豪站出来,组织弓手进行反击,与土台上的晋军弓手对射。
冯八尺站在其中一座高台下,已经披上了一套两裆铠,腰悬刀,手拄枪,严阵以待。
此铁铠是托人买的,为此花了很多钱,还欠了不小的人情。
其实他本来想要银枪军所穿的筩袖铠的,甚至还奢望过梁王亲军那种明光铠,无奈打制太费时日了,当时急着出征,就从别人那里买了现成的,稍稍改一改穿上了——也别说什么私藏甲、弓是大罪,这年头私藏此物的太多了,士族豪强还公然打制,你能怎样?
他和袍泽们在此处列阵,主要任务是阻击从城头杀出的敌军,保护高台上的弓弩手。
无奈双方在上面射得不亦乐乎,地面上却始终没有动静。平城南门紧闭,鲜卑人丝毫没有杀出来的意思,以至于冯八尺甚至怀疑城门是不是被从里边堵死了。
如果是这样,那就真的太简单了。
不敢开城门出击,那就是死守。
你没法出城破坏人家的攻城器械,没法大规模夜袭敌军,没法追杀攻城溃下来的部队,没法做的事情太多了。
这样守下去,迟早完蛋。
天上的箭雨仍在不停落下,偶尔有一些落到冯八尺他们站立的地方,听着头顶木板上哚哚的声响,冯八尺甚至想起了平丘夏日的雨夜。
出征数月,有点想家了。
“拾贲氏投降了,别打了!”
“东木根山已陷,你们的家人皆已被擒,还打什么?”
“什翼犍乃先王嫡子,血脉贵重,缘何不降?”
“生路已绝,出降可免,切勿自误。”
箭矢互射之外,城池四周还有此起彼伏的劝降声。
有用晋语喊的,有用鲜卑、乌桓语喊的,冯八尺就当听个乐子。
“将军,平丘如何了?”旁边一人问道。
“就那样吧。”冯八尺无所谓道:“按信中说,五月麦收还行,临了下了一场雨,有些损失,但不大。今年新挖了不少灌渠,有些旱田变成水浇地了。龙骧府北边那条河上的水碓终于拆掉了,听闻郑家的人还走了关系,被顶回去了。”
“真的顶回去了?”
“那还有假?”冯八尺笑了笑,道:“为梁王拼杀,真的有用!其实不独平丘,我认识一个汴水上的纤夫,去了黑矟右营,听他说洛水上的很多水碓、磨坊也被拆掉了。以前很难拆的,都是达官贵人的产业,现在右营孙督军出面,拿着中领军发下的军令,不拆水碓就拆他们家庄园,没人敢违抗。”
“将军所言极是,为梁王拼杀确实有用。”此人笑道:“接下来攻破平城,梁王威望日盛,就更没人敢废话了。”
冯八尺微微点头。
作为府兵,本人出征,但三户部曲只出一丁作为辅兵,剩下的人完全可以把农活全部干完。只要农活不受影响,他们就算常年出征又如何?穷肯定会穷一点,但不至于受太大影响。
真正对他们产生重大影响的,一是吃大败仗,丢盔弃甲,二是田地、部曲被分割,财力不足。
但就目前而言,完全没这样的烦恼,家里收获的粮食、圈养的牲畜足以支撑本人及至少一个子侄的训练,技艺是可以得到保证的。
所以,他们是真心希望梁王打胜仗,最好当皇帝,那样他们的利益才能得到保证。
来来回回的弓弩互射有些持续到了天明还没结束。
后半夜的时候,冯八尺等人回营歇息,八角龙骧府府兵一部前来换防。
战斗一刻没有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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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纥那登上的城头。
亲随侍卫们举着大盾,小心翼翼地遮护着。
对面不断飞来羽箭,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
盾牌、城楼之上到处是白毛一样的箭矢,甚至就连墙垛之上都插满了。
风一吹来,箭羽随风摇曳,几乎遮蔽了墙垛本来的样子。
有些飞得较远的箭矢甚至落到了城内,在城墙根下休整的轮换士兵伤亡不轻,不得已之下在附近找了民家躲藏。
城楼上还有一些破损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