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937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5      字数:3183
  这样一来,原本对平城围三阙一的战术也更改了,拓跋贺傉的退路事实上已经断了,虽然他本人可能还不知道。
  垣喜不管那么多,他只是奉命监督俘虏筑城,防止梁王大军被突袭而至的敌骑偷袭——里应外合之下,非常危险,不得不防。
  “筑完城后,俘众怎么办?”垣喜指了指那些人,又问道。
  “大王有令,迁往汴梁充作役户官奴。”刘楷低声说道:“若有人索要,将军万不能答应。”
  垣喜微微颔首。
  他是武人,但不代表没有脑子。什么人来索要?当然是王氏啦。
  他看得出来,梁王在围攻平城的同时,派出大量骑兵抄掠,看到人就抓。
  丁壮被押往平城,逼迫他们攻城。
  牛羊充作军需,减轻中原转输的负担。
  老弱妇孺及部分丁壮在此筑城,完事后还要被迁走。
  可以说,比起出雁门关那会,又有所变化。
  那会部落纷纷来投,什翼犍母子一下子吃了个饱。再加上王氏那帮人实在太孱弱了,梁王也有意扶持,故没怎么抓人。
  到了这会,手段就比较激烈了。
  垣喜问过,俘虏的这些人多为拓跋十姓中拓跋部的。杀戮、奴役其男丁,迁走老弱妇孺,能极大削弱拓跋部的实力。即便将来平城被送出去,此地的农牧业也遭受了重创,短时间内难以恢复了。
  更别说,垣喜不认为梁王会把平城交出去。或者即便给了王氏,也是在他实际控制之下,就一个幌子而已。
  略阳垣氏常年和胡人厮杀,垣喜对这些人没什么好感,根本不同情他们,对梁王的决定无比赞同——以后从中原迁一部分屯田军过来,慢慢就把平城变成汉地了。
  刘楷已经在梁昌逗留了两三天,这会准备回去了。临走之前,他看向苍茫的北方,问道:“垣将军,贺兰氏会南下吗?”
  垣喜闻言思考片刻,只道:“南下不南下,都防着他了。观大王之意,早晚收拾此辈。君无需多想,但奉命行事即可。”
  “也是。”刘楷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和他一同南下的,还有少许来自并州的轻骑,他们驱赶着三万余匹马,汹涌南下。
  这些马的最终目的地是汴梁。
  今年这场战争,河南的坞堡主、世家大族们出了不少粮食和丁役,听闻梁王打算和他们做个交易,出售大量马匹,换取战争所需的人力和粮食。
  当然,这好像只是其中一个目的。
  ******
  七月初十,细雨连绵。
  不知不觉,攻城已经三天了,又轮到了翟鼠部上阵的时候。
  天刚蒙蒙亮,营中就开饭了。
  丁零牧人们狼吞虎咽地吃着粟米饭,但吃着吃着,有人就哭了。
  鲜卑人再不会守城,当他站在城头的时候,还是具备着极大的优势,攻城方的伤亡不可能小的。
  初八那天,五千人分成了三个批次,轮番冲杀,最后只剩下三千多。
  雪上加霜的是,有人不堪驱使,愤而作乱,直接被督战的银枪军、府兵给大肆砍杀一番,死了好几百人。
  今天又要上阵了,营中弥漫着悲观的气氛,都觉得这次怕是回不来了。
  “最后一次了。”营寨外,翟鼠面对着各个氏族头领,劝道:“梁王亲口许诺,冲完这次,便算将功折罪了,那事就当没发生过。”
  氏族首领们垂头丧气,有人忍不住说道:“前天我们冲完,换了普部鲜卑。昨日上午是乌桓人冲的,下午则是陉北诸县豪强。银枪军就夜袭打了一次,无果后退下来,今日又换咱们上阵。听闻北边抓了不少俘虏,我们这两三千人不够冲一次的,我们打完,多半那些俘虏上。我看啊,梁王他就是故意——”
  “住口!”翟鼠斥责了一句,脸色阴晴不定。
  其实,他心中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
  他们和晋人种类不同,向来被看作异类。梁王真的信任他们吗?未必。
  王氏那个妇人也是傻,为了夺取平城,不惜折损招降得来的乌桓人、鲜卑人,等把人拼光了,到时候就知道邵贼的嘴脸了。
  拓跋鲜卑被邵贼这么一通折腾,唉,怕是起不来了。
  去年广宁、代郡大战,双方死伤都不轻。
  贺兰蔼头与祁氏母子连番大战,死伤也不是什么小数目。
  打到这会,还在继续消耗人命,翟鼠不知道打完后究竟要死伤多少人。
  另外,野地里的粮食多半没了。
  东躲西藏之下,牧人们连牲畜过冬的草料都没好好准备,这个冬天怎么过?宰杀牲畜?
  那么明年春天呢?没有充足的牲畜,日子会愈发困难,更加受制于邵贼。
  完了啊!
  “咚咚”的鼓声响起,这是第二通了。
  翟鼠无奈地叹了口气,回营去了。
  敲完三通鼓,他们就要上阵,为那一线渺茫的活命机会而拼杀。而驱使他们冲杀的人,却压根不在乎他们的命。
  说得诛心一点,可能还在故意消耗,他却不敢反抗。
  每每想到这里,就不由得热血上涌,恨不得立时就反。
  “咚咚咚……”良久之后,第三通鼓声响起。
  两千多丁零人一副死了爹妈的表情,上阵之前,个个都看向翟鼠。
  翟鼠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最后别过脸去,不敢和众人对视。
  风中仿佛响起了一声巨大的叹息。
  丁零人沐浴着晨光,有气无力地上阵了。
  第一百零三章 夺城
  七月十五日,天光熹微。
  粗壮的马蹄落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地面微有尘沙,席卷飘飞一阵后,渐渐上扬。
  马儿眨了眨眼睛,不耐地扭着头,喷了一个响鼻。
  马背之上,一道人影矗立在霞光中。
  他面容平静,眼神坚毅。
  三十七岁的年纪,已经不再年轻了,他还没能做成几件事情。
  但这是乱世,破碎的山河需要人来收拾,焦灼之处,几乎要耗干人的精力。
  有士人被征粮发役烦了,总抱怨他一天到晚打仗,不是正在打仗,就是在打仗的路上。豫兖精华之地的资源,几乎全都倾斜进了战争,干不了其他事。
  但他们忘了,如果这个人不一天到晚打仗,豫兖二州之人将变成两脚羊,战线也不会一路北移到塞外。
  如果他不一天到晚打仗,北方将变成好几个国家,文明进步是不可能的,大幅度倒退倒极有可能。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为了结束乱世,为了消灭威胁,为了避免人相食的惨剧,他尝试了所有手段,做了许多妥协,推迟了对社会的重新塑造。
  他现在需要威望,需要巨大的威望来裹挟整个社会,来弥补他出身上的巨大缺陷,让掌握社会资源的士人按照他的意志行事,无论那些人是尊敬他、爱戴他,还是鄙视他、看不起他,又或者憎恨他、咒骂他。
  一切都无所谓。
  他不需要他们的爱与恨,只要他们能慑服于他的威望,听令行事即可。
  金色的阳光渐渐升起。
  他一夹马腹,向前漫步。
  银枪左营的将士们将长枪置于脚边,麻利地检查着各种器械。
  他们神色淡然,动作娴熟,充满着节奏的美感。
  黄头军士卒迈着整齐的步伐,往指定地点列队前进。
  立定之后,肃立风中,鸦雀无声。
  府兵已经顶盔掼甲,旁若无事地看着平城城头大呼小叫的贼人,就像看牲口、看物件一般。
  仆从兵们也在列阵。
  翟鼠身后还有一千五六百人,蒙王大赦,这场战争他们不用再打了,充当辅兵,干干杂活即可。
  习惯性的一次耍滑头,竟然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活下来的人都心有余悸。若下次再征兵,怕是不敢这般了。
  后方的高台之上,他的儿子、他的将官、他的幕僚、他的傀儡以及他的猎物,都在静静注视着他。
  邵勋下了马,立于洛南府兵阵前。
  “汝何名?”他看向一穿着两裆铠的军官,问道。
  “冯八尺。”
  “哦?可是攻汲郡时,赚了我一美姬之人?”邵勋想了起来,问道。
  “正是。”冯八尺昂首挺胸道。
  “壮哉!”邵勋赞道,然后马鞭一指平城,道:“今日可敢再赚?”
  “有何不敢!”冯八尺大声道。
  邵勋大笑,用力捶了捶冯八尺的肩膀,然后把他拉了出来,面向众人,道:“识得此人乎?”
  “识得!”先是几人稀稀落落地喊着。
  邵勋又问了一遍:“识得此人乎?”
  “识得!”平丘龙骧府的军士齐声喊道。
  “冯将军在汲郡得美妻也。”邵勋说道。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