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962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5 字数:3626
庾琛又看向毌丘禄,说道:“河内有片荒地,就在太行陉入口左近,可以暂借于你,但人手得自募。新兴、雁门地广人稀,我亦可以给你寻来荒地做牧场,但上党、太原、陈留、马邑、云中还得你自己去想办法。”
毌丘禄想了想,道:“得拉上党刘闰中入伙,太原那边得另寻他人。至于马邑、云中却有些困难,实在没有相熟之人。”
“所以我让元度陪你跑一趟。”庾琛说道:“此乃大事,大王十分关切。尤其是代国那边,若能多拉几个贵人高官入伙,让他们也能分润好处,此事便妥了。你也别一门心思钻钱眼里,适当多让一点利,哪怕只是堪堪保本也不要紧,大王自以官爵酬之,重要的是把这条商路维持下来。”
毌丘禄有些明白了,但还有一点不解:“代人若叛,当不会为这点蝇头小利所阻。”
“当然不能只靠这一招。”庾琛说道:“大王欲将代国贵人牢牢绑住,这只是其中一条绳子罢了。但你也别小看互市之利,世人多庸碌,能断然舍弃眼前之利的,绝非常人。对付这种人,钱确实不太好使,但还有其他办法。总之,此事要尽快办妥,不得迟疑。”
“是。”毌丘禄应道。
说完这件大事,庾琛似是松了一口气,神色间更见疲乏。
“姑夫。”毌丘禄看着庾琛日渐清瘦的面庞,欲言又止。
“宗儒勿忧。”庾琛洒脱地一笑,道:“人总有这一天的。庾氏在我手中发扬光大,有今日之盛景,便是去了泉下幽壤,面对列祖列宗,我亦能无愧。而今担心的,不过儿女之事罢了。”
毌丘禄有些动容,也有些伤感。
“宗儒,你要帮我。”庾琛说道。
“好!”毌丘禄只觉喉间有什么堵住了一样,分外难受。
二月间,天使再至平阳。
表妹文君已经被册封为王后,一应用度、仪仗与皇后无异。
元规在徐州为刺史,虽无亮眼政绩,但也没出大问题。或曰平庸,但对庾氏来说,不犯错就值得庆贺了,他们也不需要庾亮做出什么丰功伟绩。
其他庾氏族人,各有官职在身。
如此煊赫家势,姑夫却倍感压力,以至有些悲观,这让毌丘禄很不好受。
郭诵也隐隐察觉到了一些,他没敢说话,只低头不语,心中暗道原来权势熏天的丞相也有诸多烦恼,甚至比他们这等小人物更加如履薄冰。
“光中,你既想从军,那就去捉生军吧。”庾琛沉默了一会后,对郭诵说道:“荥阳草场的事情先料理好,我再调你过去。马邑并不太平,你若有暇,可帮着照看点。”
“遵命。”郭诵应道。
庾琛说完,便让郭诵回去准备。郭诵行了一礼,转身出了丞相府。
来到大街上时,有些感慨。
曾几何时,他与舅舅李矩是靠打胡人起家的,现在却要与胡人合作了。
毌丘禄建立的这条商路,其实挺有赚头的。
按照丞相的办法,荥阳李家、郭家参与其中,应也能分润好处,虽然可能只有一点点。
但这是一个细水长流的买卖,一年两年所得有限,十年二十年呢?那可是很大一笔收入了。
但怎么说呢,这其实不是他追求的东西。
他更想去军中效力,立功受赏,加官进爵,比如今这一眼看得到头的密县长强多了——如果不出意外,他一辈子就是这么个级别的官,永远无法升上去,甚至过几年就被免官也不无可能。
而今机会不多了,盛乐的索头是一个机会,长安的匈奴也是一个机会。
至于江东,他其实不太想去,自汉以来南征,被疫病杀死的军士人数,可能一点不比战场上死掉的少。
水土不服这种事,真的让北人闻之色变。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谁又愿意南渡呢?
夕阳西下,郭诵出了城,准备回老家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招募些弓马娴熟之人一起投军。
第一百二十六章 旧人
三月下旬的时候,王玄自平阳之野王,清查田亩。
这边就剩最后一个顽固据点了:前流民帅郭默、郭芝兄弟的坞堡。
郭默曾经率部逃到河南,帮梁王打过仗,攻河内刘雅之时,又率军杀了回去,占据曾被他遗弃的坞堡。
数年下来,基本没清查他,先搞其他人了,到了神龟九年的今天,郭氏坞堡终于迎来“大考”。
“元雄,昔年在洛阳,你我也有过一面之缘。河阳大战之时,贤昆仲颇有血性,勠力勇战,并非无功。”王玄走在田间,看着丈量田地的小吏们,对二郭兄弟说道:“山氏都退出了永嘉之前的土地,你们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郭默无言可对。
郭芝愤愤不平,但面对王玄,他也不敢说什么难听的话,只能抱怨道:“这么多荒地,谁能种得完?梁王若需地,径自找人去种就是了。”
王玄脾气不错,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只自顾自看着一处处被钉上木牌的地。
“张小二!”有文吏大声喊道。
张小二瑟缩在人群中,看看文吏,又看看郭默兄弟。
郭芝瞪了他一眼。
“张小二!”文吏又喊了一声。
人群中有个粗豪之辈推了张小二一把。
张小二踉踉跄跄上前,一咬牙,道:“某在。”
文吏看了他一眼,道:“这块地就是你的了,因为是下田,倍给之,计四十九亩田、八亩桑林、三亩河湾草地,另给宅园五亩,你可自行处分。地契收好。”
张小二本来还很害怕的,但在见到地契时,仿佛激活了什么东西一样,眼圈都红了,一把接过,仔细放入怀中,低头离开。
他瞟了郭芝一眼,又很快移开了视线,只径去找家人。
“别急着走。”文吏又在他身后喊道:“以后不用给坞主纳粮,只有朝廷赋役。若有人强夺,自可去县衙大门外击鼓伸冤。”
“是,是。”张小二脚步一顿,很快便离开了。
妻儿在一旁直抹眼泪。
以往确实需要投靠坞堡主,不然活不下去,可现在河内已经不是战争前线,似乎不需要了。
当坞堡庄客有利有弊。
好处是可以获得庇护,坏处是只能勉强糊口,堪比曹操屯田,绝大部分粮布要上交给坞堡主。
只希望朝廷的压榨没有坞堡主那么厉害,不然真没什么区别了。
坞堡正门外,吊桥已经放下,一群精壮汉子交卸了弓刀、长枪、牌甲,然后带着家人离开。
郭芝见状,立刻走了过去。
“郭公。”女人、小孩们躲在后面,男人们则纷纷上前行礼。
郭芝仰天长叹,回了一礼,却并不说话。
坞堡被清出了很多土地,连带着庄客都走了不少,再也养不起那么多精锐部曲了,必须放散一批人。
这些人会被县里登记造册,发给田地、宅园,以后就与郭氏兄弟没关系了。
当然,那只是理论上的,实际上还可以通过恩义、交情影响他们,收他们为己用。
但终究没有名义,也没有主从关系了。
他们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待到下一代,怕是更加不堪,听都不会听了。
邵贼真的狠,招数直击要害:土地和人口。
清退了土地,剩下的田便养不活以前那么多人,整个坞堡的实力大大下降。
实力下降了,就诸事不顺。
有没有足够的钱财结交贵人呢?
还能不能打制各种精良的器械呢?
还能不能把宗族子弟都养起来,任命他们为典计、管事乃至部曲官长?
好像都不行了。
这是一种全方位的衰退,退得让人痛彻心扉。
好在朝廷还算讲良心,将他们坞堡排在最后一个,多赚了几年钱粮,库中那数十万斛粟麦也没收走,挺讲究的。
但终究还是不舒服!
若非邵贼如日中天,早他妈反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不如日中天,邵贼也不敢干这事啊。
“元雄。”看了这一出大戏后,王玄笑了笑,道:“梁国二十郡度田,此乃铁律,谁也不敢阳奉阴违。”
“是。”郭默沉稳地应了声,好像已经认命了。
王玄又道:“也别说朝廷忘了你们往日奋战的情分,阳平郡发干县丞之职空悬,贤昆仲可去一人。如此,以后便是官人了,不比当个没根底的坞堡帅强?”
郭默闻言,心下稍慰,总算不是什么都没落到。
这个县丞,他打算去当,弟弟就留在坞堡打理家业。
王玄看了下郭默的脸色,没再多说。
河内郡最后一处需要度田的地方,这几日便能厘清。
至此,梁国已有陈、梁、南顿、新蔡、汲、顿丘、河内、濮阳、荥阳九郡彻底完成度田,汝南、济阳、太原、新兴、魏五郡进入最后的收尾阶段,平阳、乐平、阳平、汝阴、陈留五郡还需要一些时日,但今年肯定能完成。
上党郡较为特殊,暂未展开度田。
而在这二十郡外,像雁门、襄城、河南、弘农、济北、常山、中山、高阳、河间、章武等郡虽不在梁国疆域内,但要么度田已经完成,要么无需度田。
东平、高平、济南、乐陵、博陵、下邳等郡虽然有不少豪强,但度田的难度不算很大,强力推行下去还是有可能的。
总之,事情还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虽然很多人不太高兴——王玄自己也不是很赞成,只不过出于种种原因,强行为之罢了。
******
三月二十五日,就在王玄完成度田,返回野王的时候,他遇到了一批自河南北上的士人。
“眉子。”
“莹之。”
王玄、卞滔二人相视一笑,把臂而行。
“眉子来野王作甚?”卞滔笑道:“不在平阳闲居,却来野王闲逛,难道这有什么盛景?”
“可不敢闲居。”王玄说道:“而今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你的位置呢,你闲了,那也就一直闲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