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975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5 字数:4564
私下里再帮这些人置产业,让他们渐渐脱离苦日子,乃至享受起现在的好日子,事情就会好办多了。
以恩义结之,以实利诱之,以教化抚之,三管齐下,这其实是人心未附情况下所能施行的最佳策略。
一行人站在河边指指点点,高柳镇城方向已经出来了一大批人。
留守镇兵只有一千人,但还征发了许多头发花白的老人或十四五岁的少年协助守御。
边塞之地,没有资格安逸,所有男人都要习练搏杀之术,甚至一些健妇也要会骑马射箭。
原黑矟右营整体改编的镇军中,有两三千人尚未成婚,在过去大半年中,陆陆续续有四五百人成家了,娶的多为鲜卑、乌桓、匈奴或其他杂胡女子。
这些女人里会骑马射箭的不少,她们生下的孩子受父母影响,习练骑射、武艺的肯定不会少,久而久之,就和草原部落一样,全民皆兵,还吃苦耐劳,其实是一种非常优良的兵源。
这些人与商队交涉一番后,便让他们过了敦水上的木桥,在河北岸交易。
毌丘禄带过来一百多辆车的商品,其中三十车被拉到了高柳镇旁,主要出售给镇兵家庭,顺便收取他们手里的皮子、药材、蜂蜜、蜡、鸟羽、兽筋、牲畜等物。
而商队带来的多为中原日用品,在此地非常紧俏。
只一小会,他们带过来的各色商品便销售一空,其中卖得最好的是一种被称为“九酝酒”的中原烈酒。
九酝是一种酿造之法,最初是南阳郭芝发明的九酝春酒,被曹操献给汉献帝。
国朝宰相张华钻研酿酒之法——属实闲得蛋疼——四处找上好原材料,经多次试验后,改进了九酝春酒酿造技术。
其中,糵出西羌,曲出北胡。
张华听闻中原酿酒之人纷纷去羌人、胡人那里学习造糵、制曲,于是遣人取来羌糵(麦芽)、胡曲,用中原酿酒之术酿造,得到了全新的九酝酒,度数较高,易大醉不醒,被称为“消肠酒”,后来觉得不好听,又叫“霄长酒”。
张华还是比较大气的,他在书中特别注明造糵、制曲是从羌人、胡人那里学来的技术,酿造之法则是自己的,搞发明的同时,也给了羌胡原创者应有的尊重——此酒与桑落酒并称魏晋南北朝两大名酒。
不过羌胡到底没有文字,粮食产量也不高,一旦不多的先进技术被汉人学去,反过来汉地的烈酒就倾销过去了……
九酝酒在胡人地界上也是名酒,非常受青睐。
户曹掾姜覃不动声色地看完,然后说道:“王都护有意于高柳镇设军市。市有令一员,总揽大小事务。市租归幕府,但这钱不会动,全部用在高柳镇军身上。宗儒今年可敞开买卖,明年却要到军市里卖货了。”
“哦?军市?”毌丘禄有些惊讶,又有些恍然。
军市战国时就有了,汉魏晋三朝皆有,只不过多设于边塞之地,内地极少见到。
最近一次于内地设军市还是司马宣王时期了。
他在长安设军市,大小商徒皆需至军市买卖,军市侯(管理军市的官员)收租(税),充作军需。
其中,最多的是商人运粮至长安,然后获得在军市内买卖货物的资格,并拿出另一部分粮食交税,最后带着货物离开。
真要论起来,与后世明朝商人运粮至边塞,然后获得盐引之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唯一的区别就是盐在此时真的没多少赚头,事实上一直到唐代,河东盐池都是官民共取之,盐真正贵起来是在唐末五代时期,北宋时价格再度暴涨,以至于西夏青盐大举走私倾销入宋境,获利颇多。
军市具有一定的垄断性质,很多商品只能在军市买卖,且运至内地后能以几倍乃至十倍的价格对外销售,所以有商人愿意运粮至军市。
军市当然有很多弊端,但在边境地区,说实话还是具有相当可行性的。
军人收入提高了,还能有私人运粮作为补充(大头还是本地屯田),两害相权取其轻,故内地不应设军市,边塞却可行之。
“宗儒若不想来军市,自可去平城东市,武周镇那边也会设一个军市。远近客商,只能在此三市买卖,违令者罚没货物、杖一百。”姜覃说道:“此亦是无法,苦寒之地,穷困潦倒,不如此无以激励军心。”
“军市起来后,高柳、武周二镇军士的日子会好过许多吧。”毌丘禄笑道:“我如何能为些许阿堵物以坏国政?放心,我名下货品,一分为三,高柳、平城、武周皆有售卖,以实军需。”
姜覃行了一礼,道:“宗儒深明大义,让人佩服。”
“咩咩……”一大群羊被驱赶着过了木桥。
商队之人立刻上前,将其收拢。
这是他们收到的“货款”,非常廉价,平均一只只花费了折合三四十钱的商品。而在中原,这样一头肥羊可卖至二百钱以上。
互市对商人而言,其实是赚两波,即高价卖中原商品,再贱价收购草原货物。
“那些人为何没买?”毌丘禄突然指着一群身穿皮裘,似乎准备出门打猎的胡酋,问道。
姜覃看了一下,道:“总有些人抗拒好日子,不要理他们,时日久了,自会改变。”
他说的这些人显然是坚守传统的鲜卑贵人。
毋庸讳言,鲜卑人分布广泛,人口众多,也建立了自己的国家,有自己的文化,其价值观、审美观、思考问题的方式、行为风尚等与汉地不尽相同,长久沉淀之下,往往深植于心灵深处,形成了一种潜意识的存在——用高大上的词汇来形容就是“民族性”。
对他们而言,中原文化是一种异质文化,与他们的本土文化不同。
这种异质文化固然先进,引得很多人向往,但当它对本土文化进行冲击时,会引起一种下意识的反弹。
有人能克服这种心理,有人则不能。
想当年,拓跋沙漠汗在中原为质多年,整个人被汉化得很厉害,结果回去之后,被很多游牧的部大不喜,再加上卫瓘贿赂,于是群起而攻,在拓跋力微的默许下杀了沙漠汗。
他们为什么看不惯沙漠汗?除了有拓跋力微其他子嗣争权、卫瓘贿赂的因素外,导火索便是沙漠汗这人太“汉”了,与他们格格不入。
如今这个以平城为都的拓跋代国,表面上恭顺,但内里其实暗流涌动,并不十分稳固。
新派为主的该国仍有许多旧派,如在东木根山一带放牧的部落贵人们。
即便是新派,或许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全盘汉化,完全摒弃自身文化的——由此可见,后世魏孝文帝汉化之举真的是大决心、大毅力、大气魄,反噬定然不小。
毌丘禄想不到这么深,但他多多少少有一些模糊的认知,此番来代国走了一圈后,感受更深。
前有普骨听说晋国“夺舍”之事,后有高柳镇外胡酋的抗拒行为,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但换一个思路的话,其实代国在向融合汉化的方向走,前提是这个过程不能被打断。
如果可能的话,需得尽快消灭盛乐的贺兰蔼头、拓跋翳槐舅甥二人,因为他们是坚持鲜卑传统的权势者。
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第一百三十九章 阵脚
火焰已经熄灭,石块尚有余温。
苏忠义脱去衣物,躺了下去。片刻之后,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
毌丘禄及幕府主簿李矩面面相觑,但也没说什么,只静静等着。
良久之后,苏忠义躺够了,这才起身,苦笑道:“前些时日坠马受伤,一直没好利索,后来又染病,躺了许久。唉,老了,还不到四十,就一身病。”
说话间,有巫女拿着刀走了过来,仔细询问身上病痛之处,然后拿刀划割,直到见血为止。
这是乌桓、鲜卑的放血疗法。
就像欧洲大航海时代的水手们,一看今天天气不错,大家来放个血吧,有益身心。
这种在乌桓人看来司空见惯的治病之法,毌丘禄、李矩却看得眼皮子直跳——艾灸、烧石自熨、烧地卧上、决脉出血、祝天地山川之神,素来是乌桓、鲜卑一系的传统治病方法,流传数百年了。
苏忠义被放完血后,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看向二人,说道:“战事打得不好,郁鞠在武周川吃了败仗,损兵折将。幸武周镇军还在,但他们以固守为主,只偶尔出击。贼军围攻城池数日,大概死了两三千人吧,打不下来,便不打了,以围困为主。”
说到这里,他的面容有些庆幸,道:“正月十五,诸部大人齐聚长春宫,我与刘路孤相偷戏,他被我偷得狠了,口不择言,说养着武周、高柳二镇军负担太重,被我骂了。当时他还不服气,现在应该知道厉害了。”
“明日再歇一天,后天我亲自领兵三千,驰援梁昌。”苏忠义又道:“主簿无需忧虑。梁昌城还有两千丁壮,守得住。”
李矩沉吟了会,道:“辅相还是小心为妙,一旦中了埋伏,全军尽墨,梁昌守军恐丧胆,届时献城以降,可就不妙了。”
苏忠义点了点头,叹道:“今时不同往日了,蔼头帐下多劲骑,敝国骑军不如他,但却多了不少步军,现在就看谁能坚持下去了。”
最新战况,贺兰蔼头兵分三路,南路数千骑,突入马邑郡,胜多负少,当地豪族多闭门自守。
岢岚郡出动了数千骑北上驰援,捉生军亦南下马邑,与此地的乌桓合兵,大败索头。
这一路敌军未退,但显然已经打成了相持局面,眼见着无利可图,早晚会退走。
中路万余骑,先攻武周,不克。再分兵取梁昌,亦不克。
于是只能派出轻骑四处劫掠。
他们还不敢分出太多兵马劫掠,因为武周、梁昌城内各有数百骑、千余骑,一旦突然杀出,足以袭扰他们放牧牛羊马匹的地方。
北路是索头的主力,一共出动了三万骑,主攻东木根山,连战连胜,多有小部落趁机投靠过去。
单于督护王雀儿已率义从军八千骑北上增援,暂无消息。
仗打到这会,其实不算太难看。
代国吃了点小亏,但还撑得住。这或许和他们如今的体制有关,有山南三郡在,即便前方败个几场,也不至于全盘皆输。
如今他们就一个策略:耗。
稳守住地盘,哪怕地方上被敌人祸害得不轻,也要撑住,待敌萌生退意的时候,大举反击。
李矩见自己的建议被人家听进去了,便不再多言,只道:“代国本钱还是比盛乐索头大的,只要撑住这一次,让索头无利可图,下次他们再想发动如此大的攻势,就没那么简单了。平城这边——”
“放心。”苏忠义说道:“太夫人已自长春宫回来了,辅相卫雄等人奉命分管诸事。刘路孤、普骨闾、郁鞠都被派出去了,达奚贺若虽然不甚亲厚,但也比较恭顺。城外还有长孙等亲厚部落人马,代州乌桓兵也在往这边赶,应无大碍。”
李矩琢磨了一下,发现形势确实没那么危险,稍稍放下了心。
“毌丘君乃是幕府金曹掾?”苏忠义看向毌丘禄,问道。
金曹掾掌货币、盐铁事——“货”、“币”两个词。
郡国如果设金曹,则兼掌“市政”——贸易集市政务。
“挂个名而已,除第一天外,从未到任过。”毌丘禄笑道。
“怪不得没见过。”苏忠义亦笑道:“早些回去吧。八月底之前,都不会太平。如果见到大王,可具实以告,若能请动大军,胜之必矣。”
“今年怕是没大军前来。”毌丘禄也不隐瞒,道:“诸路人马盯着国中,谨防有乱。”
“原来如此。”苏忠义点了点头。
梁王有更重要的事务,能把义从军、捉生军派过来就很不错了。有些仗,终究要代国自己打,实在危急了,梁王才会大举出兵相助。
“其实,都护北上前,已请调落雁军入云中驰援,兴许八月能来。”李矩在一旁说道。
“那就妥了。”苏忠义大喜道,仿佛病都好了七分。
二人与苏忠义又谈了会,随后便告辞离去了。
临行之前,毌丘禄扭头看了下原野中一望无际的穹庐。
这个地界真奇妙。
砖瓦房、木屋、草庐与毡帐都有,民人生活习性各不相同,混乱无比的同时,自有其独特的内核。
六月底,毌丘禄采买完了商品,准备离开平城——因为战乱,各地商人惊慌失措,加紧处理手头货物,倒让毌丘禄捡了个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