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06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5      字数:3425
  郝望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道:“我明白了。”
  “要快。”王氏低声说了一句。
  郝望会意,起身道:“我这就走。”
  王氏没有阻止,显然默许了。
  其余诸部大人听了,心下稍慰。
  可敦终究和晋人不是一条心,他们降得不亏。不然的话,待避过这阵风头后,早晚还是得迎翳槐回来。
  一个吃里扒外的人,是不可能得到他们真心效忠的。
  “伊娄叱奴,梁城何时能修好?”王氏看向另外一人,问道。
  叱奴在鲜卑语中是狼的意思,而这个伊娄叱奴还真有几分狼崽子的意味,看向王氏时既有几分桀骜不驯,又有几分畏惧,更有一些贪婪。
  不过,狼也是狡猾的生物,在局势不利的情况下,它会收起锋利的爪牙,扮作人畜无害的讨主人欢心的狗,只听他说道:“最多再有二十天,这座山城就能建成。”
  “此城如同凤巢一般,有三十六个精美的雕花窗户。其中最大的一个面朝东方,房间内置有一座银床,可敦坐在上面,当阳光升起时,浑身散发金色的光芒,便如同第二个太阳。”
  “当月亮升起时,可敦坐在银床上,耀眼得如同火花。在可敦光辉的照耀下,黑夜无需灯盏,少女可以裁衣绣花,少年可以牧马河滩。”
  “可敦身上散发出的光彩,就像单于大座上的宝光……”
  王氏静静听着,仰首望天,嘴角带有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突然想到了当年势穷之时,在平阳那段羞耻的岁月。此刻听到伊娄叱奴的溢美之词,心中更添喜悦。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了。
  邵勋若听到这等夸张无极限的阿谀之词,早他妈一脚把人踹翻了。
  但王氏很喜欢。
  当然,她也很清醒。
  伊娄叱奴是一匹狼崽子,暂时顺服不代表永远顺服。如果有机会,她不介意弄死伊娄叱奴,但在这会,她还是会高兴地听完狼崽子对她的赞美。
  女人就是这么感性又矛盾。
  她接着又一一接见了几个名气、实力都很不错的部大,各许以将军之位。
  众人尽欢而散,各怀鬼胎。
  降人走后,王氏又与王丰、长孙睿等腹心一起议事。
  “人都过来了?”
  “过来了。”
  “加紧收编部众。”王氏说道:“健勇者选送一批至平城,编入亲军侍卫之中。”
  “是。”
  此番西进,剿抚并用。
  由于一些部落大人跟随贺兰蔼头南下,人到现在都没有踪影,留守之人被闪电般西进的平城诸部击溃,打散后收编。
  长孙部、独孤部、封部、兰部等都吃了个肚皮溜圆,实力大增。
  自然,他们得了好处,也要给上面进贡。甚至于,最大的一份要留给上面。
  王丰吃了不少,王夫人当然也要。
  “力真乃我幼子,将来成家立业,没有部众如何能行?”王氏悠然道。
  众人心神一凛,连声称是。
  王夫人两个儿子中,代公什翼犍当然是有自己的部落的,那就是半个拓跋氏了。
  按照草原规矩,幼子拓跋力真也应该有自己的部落及一应官员。
  这个孩子是平城的禁忌,一般而言没人会提。实在不得不提,也会按照王夫人的口风,承认他是拓跋氏子孙。
  如今听王夫人的意思,将来或许会分一部分亲军侍卫给力真掌管。毫无疑问,这是她在培植自己能够掌握的武力——但这并不容易,因为她是女人。
  王丰则听得神色复杂。
  当上辅相之后,他一度欣喜若狂,觉得国中大事皆由他一言而决。
  妹妹就是个幌子,只适合坐在宫中,外事不得由他这个兄长掌管?
  但三年了,他发现自己有点过于乐观了。
  妹妹明显有自己的意志,她并不甘心于当个傀儡,甚至多次借着梁王和代公的名头,堂而皇之地攫取好处。
  什翼犍身边的一群贵族子弟,皆被她一一拉拢,进而反过来影响各个部落。
  单于都护府的官员有事也先和她商议,反过来又增强了她的权威,让王丰很多事被迫与妹妹商量,外人看在眼里,自然知道孰大孰小。
  当然,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王丰终究晓得轻重。在这个强敌环伺的情况下,他与妹妹是一体的,相互间的些许小争端,不影响他们一致对外。
  “你们也不要在此地逗留了,快些进盛乐,越快越好。”王氏轻抚胸前的发辫,道:“若有机会,把翳槐就地杀了,人头送过来就行,我不要活的。”
  “是。”众人没有丝毫迟疑,应下了。
  六月十三日,刘路孤部先锋兵临盛乐城下。
  得知贺兰蔼头等已北窜白道城时,遣兵追击,至山而败。
  刘路孤召盛乐左近诸部追击,皆不从,唯有郝氏乌桓率兵来会。
  几乎是在同一日,金正等到了后续粮草,于是扣下辎重车,环车为营,北上盛乐。
  很显然,他知道此时敌我难分,非常谨慎。
  十四日,邵勋抵达善无,没有停顿,便沿着沃水北上,直趋盐池。
  临行前,他得到消息:匈奴大军攻侯飞虎已有旬日,营垒至今固若金汤。
  第一百六十八章 翅膀硬了
  刘路孤再一次抵达了盛乐。
  时隔三年,这座城市竟然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城外的穹庐变多了,旁边站着许多人,男女老少都有,见到刘路孤前来时,纷纷拜倒。
  刘路孤静静看着。
  从发饰上就可以看出,这些人以鲜卑为主。原因很简单,鲜卑、乌桓旧俗辫发,但具体到细节,又有差异。
  就男人而言,第一种是头顶无发,脑后有发,扎成单辫垂于脑后;
  第二种是头顶无发,脑后有发,扎成双辫;
  第三种是四周无发,唯头顶有一小撮发,扎成单辫;
  第四种是四周无发,唯头顶有一小撮发,盘成髻。
  乌桓男子以后两种为主,且头顶心的发辫较短,只有六七寸的样子。
  眼前这些穿着破烂的交领束腰长衣,打着扎腿(类似绑腿),赤着脚的人,显然便是鲜卑牧子了——兴许当牧子以前非鲜卑人。
  地位较高的人则穿着绸、布袍子,脚上穿着皮靴或毡靴,有些人的甚至在脖子上戴着金项圈,耳朵上穿着金耳环,手上戴着金银指环——此风却不知道从何而来。
  刘路孤目光扫了扫,没看到几个熟人,顿时一叹气,和郁律治平城那会,变化真是天差地别。
  他没有再犹豫,直接入城。
  城门口亦跪伏着许多兵士,其中有亲军侍卫,也有投降归附的部落兵。
  天幸,盛乐城保存得还算完整,并且守城之人没有联络近在咫尺的晋兵,而是先联络了他,然后坚守之,并且阻滞晋军北上的步伐,最终让满城财货、粮食、工匠、百姓交到了他的手中。
  入城之时,远处响起了马蹄声。
  刘路孤下意识停了下来,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晋人的捉生军,不知道从哪里回来,驱赶着大量牛羊、丁口,浩浩荡荡南下。
  “哼!”他冷哼一声,一甩马鞭,策马而入盛乐。
  西北方数里外的白渠水畔,金正的大营已经立起。
  近两万步骑聚集在一处,人喊马嘶。
  根据最近打探到的消息,匈奴人五月就开始在国中征集丁壮,令其至上郡集结,于五月下旬抵达,众至三万。
  六月初,他们挺进到了两国交界处,听闻蔼头仓促撤兵之后,有些犹疑,打探了数日消息后,便回报长安。
  数日前,长安回报到了:继续北进,伺机而动,尽可能助拓跋翳槐复国。
  匈奴人的这个动作,其实不慢了。
  征集三万丁壮,命令下发至各个部落,再召集人手,准备马匹、器械、干粮,半个月都算快的,随后再北上。
  整个过程甚至可以称得上快,一点没耽搁。无奈金正速度更快,一下子就捅到了善无,奠定整个胜局。
  若按部就班地打,这会可能还在马邑和索头骑兵纠缠,小心翼翼地遮护粮道呢。
  “大王到哪了?”金正看着汹涌南下的鲜卑骑兵,朝幕僚甄骈问道。
  “正往岱海而去。”甄骈答道。
  金正沉默片刻,道:“我觉得不对。”
  说罢,在草地上徜徉了几步,道:“万一鲜卑皆反,马邑、平城袭杀辎重部伍,粮馈不继,则我等尽成孤军矣。”
  甄骈亦有此忧心,但事已至此,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了,只听他说道:“左骁骑卫留守善无,料无大碍。况盛乐新得,不来一趟的话,诸部皆为王氏所得矣。”
  “就算来了,这些贱胚也不见得顺服。”金正嗤笑一声。
  甄骈没有反驳。
  此地乃汉定襄郡,盛乐甚至就在汉成乐县境内(今和林格尔北十公里)。西边则是五原、朔方二郡,此皆汉之旧郡。但问题是,现在找不到一个汉人了。
  或许有人会说,汉人肯定有。但人家不会说汉语,穿着鲜卑服饰,日常过着鲜卑习俗的生活,操鲜卑或乌桓语,放牧牛羊,这还是汉人吗?当然不是。
  说难听点,幽州突骑督那帮在中原生活了几代的鲜卑人,改汉姓、说汉语、过汉节,家人耕田织布,一应生活与汉民无异,这些人才更像汉人。
  没有汉人的河南地,举目皆敌,心思叵测,一旦反了,非常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