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05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5 字数:3582
“正复遣兵追蹑,贼争相逃遁,死者数万,蔼头仅以身免。”
邵勋看完久久不语。
这种风格对他而言,太有既视感了。以前还不觉得有什么,但当亲身经历时,就觉得有点离谱。
“你怎知道蔼头、金正说了什么话?”邵勋问道。
王效沉默片刻后,拱了拱手,道:“此乃太史公故智。”
邵勋大笑。
若后朝史官真按这段写,那么金正的形象将会大变,似乎是一个有勇有谋、胆大心细的神将。但邵勋知道,金正是一个优点、缺点都十分鲜明的人。
他的优点用好了,比王雀儿、侯飞虎更带劲,战果更大,耗费更小。
如果让他暴露出了缺点,那就要吃大亏。
邵勋将文稿递给了王效,转身回去坐下,道:“接战以来,索头总共死了多少人?”
“俘斩之数当在万人上下。”张宾心算了一会,回道。
“才这么点人。”邵勋喟叹一声,道。
他算的是总账。
窦勤、窦于真父子投靠了王氏,对贺兰蔼头而言是重大损失,可以看做这一路兵马“全军覆没”,但在邵勋看来则不然。
因为窦氏父子主力仍在,仍活着。
将来若他再投回到拓跋翳槐一边,人家就又多了上万兵马,这一路兵马又“活了”。
拓跋十姓之一的伊娄氏同理。
他们迅速投降之后,却不好撕破脸直接攻杀了。
“大王。”不知何时,潘滔起身,行礼道:“该遣使者联络翳槐、蔼头舅甥了。今其威信大损,实力孱弱,诸部多离心离德,所能制者,或许只有贺兰等寥寥几个部落。其人应已逃往意辛山,若能招抚之,或可牵制平城一二。”
“哦?”邵勋奇道:“蔼头经此一败,还愿降顺?”
“此一时彼一时。”潘滔说道:“生死存亡之际,脸面算什么?试一试无妨的。”
“他还值得招抚么?”邵勋疑惑道。
贺兰蔼头这种人,其实和王氏一样,别看身边聚拢了一大堆人,但这些大人、酋豪们完全没有“耐心”。
是的,就是缺乏一种名为“耐心”的东西。
你胜了,我们就仍跟着你。
你败了,我们就没耐心了,就要散走。
但问题是,为何有的草原枭雄、君主能在失败几次后,仍能让部下保持“耐心”,继续追随呢?
简单来说,在于根基二字。
根基可以是血脉出身,可以是极大的名气,可以是过往的功劳,甚至可以是中原天子的册封。
根基就像银行账户,有的草原君主账户存款丰厚,消耗个几次,还没消耗完。
贺兰蔼头存款稀少,一露颓势,便再无机会——其实王效有句话写得没错,“翳槐大事尽付蔼头,上下皆怨,勉力从征,众相疑也。”
所以邵勋觉得此人其实没太多价值了,他没有再起的机会了,即便将来贺兰部强大起来,带领他们的兴许是蔼头的儿子,兴许是他的孙子,总之不是他。
“大王,蔼头不值得招抚,但翳槐值得。”潘滔说道:“王夫人四处遣人招抚,官位一个个撒下,远近投奔之人众多。此妇甚为聪慧,以今日之事为鉴,定然必杀翳槐、蔼头而后快。否则,异日兵祸复起,王氏之兵战败,焉知窦勤、刘路孤之辈不会投翳槐而去?”
邵勋沉吟不语。
张宾、潘滔、羊曼等人对视一眼,坏了,大王不会被王氏那个女人迷惑了心智吧?
潘滔更是眼神闪烁,暗道此妇恐坏大事。
“大王,有翳槐在,王夫人便始终如芒在背。”张宾也劝道:“今并州、河西之地亏虚,几无汉民,若想保得十年八年宁安,还得分而治之。”
良久之后,邵勋才点了点头,道:“若能保得十年太平,我便可腾出手来,再保二十年太平。”
“但——”他旋又道:“盛乐断不能留给翳槐,我不信他。盛乐、平城……”
说到最后,邵勋念起了这两地。
潘滔眼珠转了转,道:“大王可是担忧王氏实力大张,难以控制?”
邵勋看向他,点了点头。
“仆有一策。”潘滔说道。
“讲。”
“鲜卑向有东部、中部、西部三大人之制,大王何不效仿之?”潘滔说道:“今濡源、东木根山、平城等地皆在王氏之手,眼见着盛乐、五原等河南地亦要克复,比起鲜卑盛时自然不如,但也不可小觑了。或可以朝旨分赐官爵,吾闻王氏有子名‘拓跋力真’者……”
说到这里,他便闭嘴不言了。
邵勋难得地老脸一红。
但潘滔说得没错,在没办法实际管理这几处地方的时候,就要考虑互相牵制了。
总之原则就是鲜卑分得越细碎越好。
索头川一带有拓跋纥那苟延残喘,依附于宇文氏——宇文氏去年联合高句丽攻打慕容氏,结果和多年前那次联兵一样,再度失败。
平城、盛乐各有一主。
河南地以北再有一主。
鲜卑四分之下,才更有益于他这个仲裁者居间取利。
当然,这事实施起来并不简单,而且也不可能永远奏效。
但他只想管用个十年八年就行了,让他可以腾出手来干别的事情。
“先取了盛乐再说。”邵勋一拍案几,说道。
第一百六十七章 盐池畔
苍茫大地之上,无数人马正在进军。
义从军追至太罗水(偏关河),远近部落相约互保,然后遣使接洽投降——姿态做得很足,又表示恭顺投降,又送来牛羊劳军,但实际并未放下武器。
落雁军、捉生军北进至树颓水(清水河)畔,抓到了一些出身阴山以北部落,一时未及逃跑,但散入附近部落的索头。
征集了一些物资后,迅疾北上,与金正部汇合。
段末波立功心切,遣五百骑北上盛乐。
沿途遇到的索头皆无心抵抗,作壁上观,但不知怎么回事,一天后突然翻脸,将落雁军先锋围在山谷中,许久后才将其驱逐。
金正密报:此或为王夫人下令,宜速斩此妇。
当然,金正说得可能有点偏差了,王氏确有此意,但她还不敢公然这么做。
至于那些原本归属于拓跋翳槐的部落为何在失魂落魄之后,突然又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强硬了起来——唔,只能说王氏脑子清醒,其他人未必,比如刘路孤。
作为代国镇东大将军、独孤部首领,其从兄刘虎又是王夫人敕封的镇军大将军,刘路孤的权势可相当不小,虽不是四位辅相之一,但国中大事没有一件可以绕过他,议事时必须听取他的意见。
刘路孤之前一直在参合陉一带战斗,听闻蔼头之败,这些部落大人们也失了继续战斗下去的意志,于是纷纷遣使或亲身而至盐池,拜会可敦及代公。
盐池就是后世的岱海,是一个咸水湖,汉代名“盐泽”。
盐池周围长着茂密的水草,你别说,牛羊还挺喜欢吃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植物中含有盐分。
从六月十一日开始,一大群丁壮抵达了盐池,在西岸附近的一道山梁上筑城,作为可敦、代公接受诸部贵人朝拜的场所。
本来名叫“可敦城”,被王氏拒绝了。其以城位于山梁之上,故命名为“梁城”,有点讨好邵勋的意味。
“拜见可敦!”黑压压一群人拜倒在地,齐声大呼。
风轻轻吹着,拂倒了大片蒿草。
草丛深处,王氏穿着一件赭色交领绸袍,长及过膝,下身穿着一件较为宽松的黑色袴褶,口较窄,塞入了长长的高筒皮靴之中。
两条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长至腰间,走路时一晃一晃的。
胸脯高高耸起,笔挺坚实,将袍服撑得鼓鼓囊囊。
一双眼睛已经褪去了往日的青涩、惶恐,取而代之的是若有若无的野心,以及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惘与渴望。
谁又能想到,她才二十一岁呢?牝鸡司晨这个不太好听的称号却已结结实实戴到了她头上。
窦于真悄悄抬起了头,却见岱海水波轻拍着崖岸,阳光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风吹草低之下,可敦袍服的下摆轻舞飞扬,宛如神女一般。
他谦卑地低下了自己的头颅,暗暗自责没能办好可敦交代下来的事情。
招抚只完成了一半,另有一半部落居然不给面子,反而指责他背主求荣,悍然抵抗,到最后还是动用了刀兵。
可敦一定很失望吧?
她取下了骑帽,仔细看着,轻轻抚着,看起来忧愁孤单,一定是在责备我办事不利。
“郝望,你部向居芒干水,可知盛乐是何情形?”风中传来了王氏的声音。
只见她戴上了骑帽,牵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皮靴踩在草地上,发出细碎的声音。
郝是乌桓大姓,诸贵种之一。
郝望自称是丘力居后裔,就是那个把公孙瓒围困在管子城二百多天的辽东乌桓大人。
后迁徙至平城,再至盛乐。
乌桓王库仁死后,拓跋力微担心其后人复起,于是将其部众交给郝氏统领。
其部素来野蛮劲悍,与其说是乌桓,更像是索头。
但大势之下,他也来降了,没的办法。更何况,投降王夫人这种乌桓贵胄,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感情上还更亲近呢。
此刻听到王氏问话,立刻答道:“很多人不愿对翳槐出手,只待其自去。一旦其遁往意辛山,便占据盛乐,以待可敦。”
这话回答得就很微妙了,待的是“可敦”,而不是“代公”,可见这支乌桓与索头搅和在一起数十年,还是做不到亲密如间,相互之间还存在着裂痕。
王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郝望身前。
沉默片刻后,说道:“翳槐残害百姓,蔼头迫害贵人,如何能留他们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