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43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849
“污莱、苇荡、杂木丛好好清理一番,再得数百顷地又有何难?”
“这些事都在做,然户口不足,还常年征丁征粮,却做不了那许多。”杜乂无奈道:“其实又何止杜家?便是王茂弘也为庄客不足而烦忧。江南五百余万人,多在土族手中。义兴周氏,名不见经传,每次有事,都能出万余兵马。人数多便罢了,但这些部曲还挺会打仗,何也?”
“练得勤。”杜弼说道。
杜乂点了点头,道:“就是练得勤,由此可见周、沈、钱氏等江东土族的家底。他们——可能并不比顾陆朱张之类的大族差多少。愚兄的家业,和他们没法比。南渡士人也没有一个能和他们比的。”
“若驱一泉坞百姓南下,则何如?”杜弼问道。
杜乂沉默。
从家业经营的角度来说,这不是坏事。都是一家人,坐下来商量商量,划分好各自的份额即可,没什么复杂的。
但从弟说这事并不简单,因为其中隐含着一个前提:梁王占领整个江南,号令通行于东吴故地。
“兄长?”杜弼看着沉默的杜乂,坏笑道:“吓着了?”
杜乂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这么多年不见,你竟变得油嘴滑舌。”
杜弼闻言笑了,道:“弟在宜阳,常年与兵家子打交道,不知不觉就变了。”
“与兵家子来往过多,总不是好事。”
“北地风气不一样,纵然兵家子仍然为人所轻,比起江南却要好上一些。”
“也是。邵勋就是兵家子,已然成事了,唉。”
“何止是成事。”杜弼认真道:“他的根基可一点不虚浮。梁国二十郡为其建业之基,二十郡外尚有十余郡一般无二。武人恨不得他现在就当天子,胡人亦为其笼络。他和那些旋起旋灭的草头王可不一样,纵弑君上位,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事。”
杜乂再度沉默。
像他们这种分仕各方的家族,当然不至于消息闭塞。纵然对北地了解得不会特别透彻,但大体上差不了的。
就杜乂来说,他也认为在北地诸位豪杰中,杀到最后摘取胜利果实的邵勋根基是最稳的,甚至比刘渊建立的伪汉还要稳——匈奴五部虽有五十万人,但内里仍然分成诸部,并未离散部落,编户齐民,一切取决于部落贵人的效忠,根基真谈不上多稳。
当然,邵勋有此局面,和他二十年来的经营分不开。
门生遍布梁国诸郡,慢慢爬上高位。
笼络了一大堆妻族,让他们从士族这个整体中分化出来。
府兵的设立更是神来之笔,生生创造了一个压制士人、胡人的大群体,且这个群体无分胡汉、贵贱,只要加入进去,就自成一体,有自己的意志。
最关键的是,府兵很难造反,且是稳定地方的利器。
另外就是他多有收取人望之举了,既给好处,又有威望,如此则无往不利。
杜弼说得没错,即便他真弑君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易直。”杜乂脸色落寞地张了张嘴,道:“琅琊王于我家有恩,却不能背之。”
“兄长!”杜弼脸色一变,说道。
杜乂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说。
“邵兵攻来,我自为琅琊王效力。”杜乂说道:“但事不可为之时,愚兄也不会拼死抵抗。”
杜弼恍然。
这便是兄长的态度,其实也是很多南渡士人的态度,尤其是那些分仕各方的家族。
他们在江南过得并不很惬意。
开发成熟的土地很难落到他们手上,即便有,也多在王导之类权重内外之人手里。
他们要想扩大家业,只能开荒,而这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花钱都是小事了,死人才是最头疼的。
本来部曲、庄客就少,还要消耗一部分在开荒里面,故经营起来磕磕绊绊,十分迟缓。
所以,如今江南便是这么一个情形:土族在人口、经济、军事上占优,但政治上居于劣势,南渡士人则正好相反,双方不停地争斗、妥协,最终达成暂时的平衡。
杜乂对邵勋南下占领江东并不完全排斥,便有这个因素在内。
但他出于个人操守、行事准则等因素,也不愿背叛琅琊王。
他其实只是一个缩影,很多南渡士人便是这个心态。
对志在统一的邵勋来说,其实已经相当不错了。
不愿上来就降,但也不会顽抗,说白了只是忠于职守和个人价值观,尽尽人事罢了。
是不是用心做事、是不是拼死抵抗,差别大了去了。
“我已尽知兄长之意。”杜弼说道:“这个天下,乱得够久了,也该归于一统了。太平之后,弟便带着部曲来江南,与兄长一起治产业。梁王说了,江南不度田。”
“梁王太懂如何拿捏人心了。”杜乂叹道:“此为攻城时围三阙一之法,让天下豪族心存侥幸,不愿顽抗。”
“关中那边,应该也有人南下。”杜弼又道:“带过来的胡汉百姓,可能比一泉坞还多。”
杜乂摇头失笑,道:“来吧,都来吧。让吴人看看,一旦北地豪族认真起来,谁的家底更丰厚。”
杜弼亦笑。
片刻之后,他低声道:“侄男们若有才学出众的,可随我回宜阳,见见族中兄弟姐妹。”
杜乂没有拒绝,他无力拒绝。
第二百零一章 苦难的行军
如果说江南是暗流涌动的话,关西就是野火处处了。但火都不大,很快就被扑灭了。
至十月中旬,在酒泉王石武投降后,秦州各处多已平定。
不过,在得知己方将被迁往荥阳之后,石武犹豫了。
十月二十日,他下令释放石勒一干人,再度举旗造反。
金正遂驱大军围攻,除了银枪右营、左飞龙卫、黄头军一营外,还有陆泽镇轻骑、幽州突骑督、河东杂胡骑兵、匈奴靳康部,野战击破之。
石勒、石武等率残部西奔,金正遣骑兵追击。
仇池氐人首领杨难敌、杨坚头屡降屡叛,数年前被匈奴击败,但那一年恰好大疫,匈奴也不想打了,于是接受了他们的投降,封杨难敌为武都王,同时对仇池氐势力分化瓦解,拉拢了一部分真心归顺的部落酋豪。
随后陈安复叛,兵败被杀,杨难敌兄弟因为与陈安勾勾搭搭,担心被杀,于是带了一批部众南奔,投靠成汉,被安置在晋寿(今四川广元南)。
不过匈奴在武都、阴平、陇西等地毫无统治基础,不可能长期屯驻大军。
主力撤走后,剩下的部队多驻留了一段时间,最后也走了,临走之前还迁走了一些他们认为不可靠的部落。
随着刘汉在东方的压力越来越大,愈发无力管制秦州,杨难敌、杨坚头兄弟觉得机会来了,于是北上汉中,再奔武都,所至之处,一呼百应,遂据城而守。
阴平等地亦有大量氐羌、杂胡响应,归附杨难敌兄弟。
及至今日,杨难敌据武都,杨坚头据阴平,两人还打退了暴怒的成汉李雄的追兵。
形势如此大好,兄弟俩又飘了,居然要和邵勋谈条件了。
邵勋此刻收到消息时,只冷笑一声。
他知道没法直接统治武都、阴平二郡,但就是对杨难敌不爽,非得杀杀他的威风不可。
于是,他让还在等待秦州收复后才西行的靳明不用等了,立刻率二万部民出发,加入秦州战场。
与此同时,南安太守姚弋仲先趋陇西,扫平当地少数响应杨难敌兄弟的氐羌,再侧翼包抄阴平。
下达完这些命令后,他也不打算耽搁了,于十月二十五日离开了长安,经潼关返回洛阳。
没错,就是洛阳。
邵勋已经决定今年在洛阳过年,原因很简单:方便办事。
因此,从十月中开始,平阳那边就开始了搬迁。
官员、军士及其家人,浩浩荡荡,分批前往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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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洪所部同样在十月中旬就出发了,他们同样需要先去洛阳,但最终目的地是汲郡。
一路车辚辚、马萧萧,扶老携幼,踟蹰前行,于十月二十四日才抵达京兆郡最东面的郑县。
在一座破破烂烂的城池休整时,县里送来了一批干草、糠麸、粮豆。
数量肯定是不太足的,蒲洪看着掉膘严重的牛羊马匹,叹了口气。
氐人半牧半耕,牲畜是他们生活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长途跋涉之下,损失肯定很严重,而朝廷却不会给他们补牲畜,只会给些许绢帛。
那有什么用?
但没办法,实情便是如此。若不满意,当初就不该同意上路,而是奔回略阳老家,据城而反。
老实说,听到杨难敌兄弟造反的消息时,蒲洪是有那么一丝悔意的。但那会已经上路走了好几天了,路上还有一同东返的左骁骑卫邵慎部数千人监视。
他们全是积年老兵,自己这边则是拖家带口,青壮与妇孺搅和在一起,没有任何胜算,于是只能按捺住心中的各种情绪,硬着头皮东行。
好歹他被梁王任命为威远将军(从四品),略阳蒲氏也改籍汲郡,乃虏姓乙等,有此好处,先忍了吧。
他们休息的这座城池乃汉沈阳故城,往东走四十多里便是弘农郡华阴县了,华阴县城往东四十里则是潼关——潼关距长安不到三百里。
晚饭做好时,远处响起了马蹄声。
老弱妇孺一阵惊呼,精壮们立刻集结了起来,部落小帅、氏族首领满头大汗地分发兵器。领到器械的则开始列阵,骑兵则牵来马匹,遥遥看着蒲洪所在的营帐,等候下一步命令。
略阳可不是什么良善之地,不警醒的话早让人干死了。今日这种场面,他们在实战中演练过很多次了。
还好,马蹄声渐渐停止了。片刻之后,数十骑自一张木桥过河,来到了渭水南岸。
蒲洪得报之后,立刻前去迎接。
“虚除部大何来此耶?”蒲洪已经穿戴好了盔甲,目光从渭水北岸那千余骑身上收回,笑问道。
虚除权渠纠结片刻,行礼道:“见过威远将军。”
蒲洪心中暗爽,道:“无需多礼。”
不知道怎么回事,虚除权渠只得了大荔令兼冯翊郡都尉之职,太守是金城游氏游子远的,估计气得不行。
“梁王有令,不得不行。”虚除权渠一脸晦气道:“临行之前,还与雕阴太守陆逐乾、上郡太守单智、汾阴薛氏合兵,攻杀了盆句除。所俘之人丁二万余,由我部押送东行。”
“天寒地冻之时,确实辛苦,不如来我帐中饮一杯,刚温的酒。”蒲洪邀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