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42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651
  就目前而言,江东土族建议立王次子司马裒为世子。
  他们不想迎来太大的改变,因为他们只有割据的心思,并无取而代之乃至北伐一统天下的想法。
  事情基本定下来了。
  祖逖匆忙撤军,也正是因为此事,不过他自己也病倒了。特别是在听闻邵勋攻破长安,尽灭屠各子之后,心情为之一松,很快就支撑不住了。
  所以,对他而言,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生命来支持他实现自己的志向。
  祖约不同。
  他还有雄心壮志,名利之心更浓,更想做出一番事业。但他在建邺看不到希望,因为排在他上面的人太多了。
  如今兄长病势沉重,眼见着就要不行了,于是更加焦急。
  此刻见祖逖不语,又道:“兄长,不如投奔——”
  祖逖轻轻摇了摇头。
  “兄长。”祖约气得脸都红了,只听他说道:“兄长你为建邺那帮人着想,人家为你着想吗?王导只懂长袖善舞,可舞了这么多年,也只是把兄长当一把趁手的刀而已。卞壸何德何能?他如何能位居兄长之上?昔年王敦更是才具平平,却能统荆州强兵。这个世道,终究还是看门第,我等燕人在建邺就是受气的。”
  祖逖闭上了眼睛,终究不愿多言。
  “唉!”祖约再次长叹一声,满腔愤怒难以发泄。
  “我死之后——”榻上的祖逖突然发出了声音。
  祖约一怔。
  “你好好统军。”祖逖说道:“将来若有机会,将我的棺椁带回范阳,葬于你我少时常玩的那片果园。”
  祖约眼圈立刻红了,愣愣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
  天色将晚,王导、王悦、王恬父子三人坐在院中饮茶。
  王导面色淡然,无悲无喜。
  王悦脸色苍白,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王恬好像刚刚沐浴完毕,在父兄面前披头散发,但浑若无事,一点不觉得失礼。
  “大郎,可还撑得住?”饮了几口茶后,王导看向长子王悦,有些怜惜地问道。
  “世子薨逝后,诸般谋算尽成空。”王悦叹了口气,说道:“想当年,儿与世子情谊相笃,为其腹心,为此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可谁成想,人生无常,唉。”
  王导亦叹气。
  他与琅琊王睿相善,长子王悦王长豫则与世子司马绍相善。
  他知道,这其中有太多的刀光剑影,太多的明争暗斗。
  长男在其间耗费的心力,外人难以想象,而这也导致他本就虚弱的身子骨更加恶化。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头上竟隐隐有银丝了。
  他从来没向他叫苦过,也就今日心神摇荡,吐露些许罢了。
  至于为何心情摇荡,其实很简单,邵勋攻破长安的消息,辗转之下,传到建邺了。
  王导犹记得当时幕府中各人的神色变化。
  早渡士人垂头丧气,晚渡士人面色阴晴不定,江东土族则焦急万分。
  至于琅琊王,他还没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更多的则是茫然。
  到了最后,还得是他王导出面宽慰众人,提及北人南下水土不服,十万大军至少病死五万,这仗还有得打,这才令众人的士气有所回升。
  但自家人知自家事。
  邵兵若南下,病死病倒很多人是肯定的,但光靠疫病是否能够完全阻止北兵南下呢?答案显而易见。
  “父亲。”王悦突然说道:“过几日,还得拜访一下吴中大族。他们多半是不愿降的,只要他们支持,江东便没那么容易被攻破。”
  王导微微颔首。
  王恬在一旁听了半天,突然发笑,道:“每次北兵南下,总有人议降,曹孟德时如此,邵勋时又如此,殊为可笑。”
  “闭嘴!”王导忍不住斥责道。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这个儿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有时候他明明没做错什么事,说错什么话,但王导就是生气。究其原因,可能与他常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有关。
  做人狂傲,做事轻佻,还喜欢武艺,让很多人讥笑,丢了不少脸。
  与二郎相比,长子就是一副温顺、沉稳的性子,孝顺父母、待人有礼、说话谨慎,派到已故世子身边时,能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暗箭,沉着任事,不出一点差错。
  二者何云泥之别也!
  骂完二儿子,王导又看向长子,道:“大郎,除联络江南土族外,你可还有建议?”
  王悦摇了摇头,道:“江南无能进取,只可勉力自保。唯今之计,乃上下一心,以江淮为屏障,以水师为干城,稳守淮阴、寿春、襄阳等地,以待天时。”
  “邵勋破长安,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但匈奴猝败,拓跋未服,我料这两地仍会有所反复。他若尽起大军南下,则有后院失火之忧,一如当年马超、韩遂于关中起兵旧事。”
  “另者,他若急着谋朝篡位,则大失人心,国中或有叛乱。一旦南征失败,则群起而叛之人更多,即便最终平定,亦国力大衰,人心动荡,短期内难以再度南征。他已经三十九岁了,再过十年,暮气顿生,豪情壮志尽付流水,心中所思已不再是混一宇内,而是如何传位给儿子。”
  “辽东慕容,士卒精猛,向慕王化。或可遣使浮海北上,善加联络,以为牵制。”
  王悦一口气说了很多,核心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等。
  先稳住己方阵脚,再等邵贼出错,或者干脆磨到他失去雄心壮志。
  毕竟快四十岁的人了,一旦改朝换代,最优先考虑的必然不是统一天下,而是如何将皇位顺利、安全地传递下去。
  简而言之,五十岁的邵贼和四十岁大为不同,更别说六十岁了——如果他能活到那个年纪的话。
  “待敌自败”是有可能成功的。
  王导听完这些,没有多说什么,只感慨了一下:“不意当年那个小小的士息竟然一飞冲天了。”
  第二百章 南渡士人的心态
  杜乂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被委以重任。
  当然,他是丹阳丞,理论上来说是丹阳太守的副手,实际上则不怎么管事,但最近几天突然忙碌了起来。
  太守刘琨甚至让他无需避嫌,艰危之际,自当精诚团结,于是把刑狱之事尽付予他。
  杜乂没有推辞,接过了这些琐碎烦闷且极为耗费精力的政事。
  十月初九,今日没太多事,杜乂难得偷懒一天,午后就离了衙署,乘坐牛车出城。
  出城之后,他干脆弃车步行。
  时秋收已毕,圩田里光秃秃的,了无生气,一如这个时节的建邺。
  唯一能让人稍稍感觉到一点生气的,大概就是沿途所见,庄园主们都利用农闲时间,修治塘堨,围湖造田,于是堪垦田地越来越多,能养活越来越多的人。
  杜乂很清楚,他此时脚下踩的路、路边的农田,原来都是围湖造田得来的。汉末之时,这里还是一片水草、芦苇以及散发着淡淡臭味的淤泥,经数十年改造,渐成良土,有田舍夫居其中焉。
  又历百年,俨然阡陌纵横、陂池相连。
  道路两侧,杨柳依依,意气昂扬的少年大笑着纵马飞奔。
  江塘之中,轻舟入水,吴娃笑闹着举起双手,展示刚挖的莲藕。
  更有那喝了酒的富家儿郎,结伴站在河边,对那采藕湿了衣衫的少女指指点点,间或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
  少女娇羞地转过身去,轻轻划着小艇,避入芦苇荡中。
  江南好风景,美哉!
  杜乂轻捋胡须,静静看着这一切,只觉浑身疲劳尽消,心情也愉悦无比。
  走了许久之后,一座灰褐色的庄园出现在前方。
  那是杜家的庄园。
  父亲杜锡曾为长沙王府文学,后南渡建邺,于琅琊王幕府做事。
  因为南渡得早,得以居住在建邺城郊,并得了一座规模不算太大的庄园,有个数百庄客——说实话,和在北方时的家业完全不能比。
  父亲已经去世,杜乂先为幕僚,再任丹阳丞,至今已历三年。
  丹阳郡十分重要,盖因建邺就在此郡之内,丹阳郡、扬州刺史、幕府皆治此城。
  杜锡是杜预长子,其下还有三个弟弟。
  二弟杜跻,曾任新平太守,现在留在关中,守着祖宅。
  谁入主关中,杜跻就与谁合作。即便本人爱惜羽毛,不愿出仕,总会有族人出来做官,也会与占据关中的势力联姻。
  三弟杜耽、四弟杜尹则在宜阳一泉坞经营另一处家业,他俩现在都在梁王治下为官。
  杜耽任荥阳太守——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历史上杜耽能跑到凉州幕府当军司。
  杜尹孙女嫁给了梁王之侄、游击将军邵慎,而他本人则历任弘农太守、司隶校尉。
  四兄弟,分仕三方,也是厉害得不行。
  进了庄园之后,杜乂先去探望了下老母,然后又问了问家中之事,一切无恙之后,则来到了书房之中。
  从弟杜弼正跪坐在案几后,兴致盎然地读着书。
  杜锡既然能当司马乂王府的文学,学识自然是不差的,府中藏书更是堪称丰富。南渡之时,宁可少带点金银细软,书却不能落下。
  从昨天抵达庄园后,杜弼就一直在府中读书,自得其乐——杜弼乃杜尹次子、杜乂从弟。
  “易直。”杜乂在门口脱了鞋,呵呵笑着走了进来,跪坐于杜弼对面,道:“正经书不读,反倒看神鬼志异。”
  “好看。”杜弼放下书,道:“弟在一泉坞,闲来无事便看杂书,也是一桩乐事。”
  “一泉坞如何了?”杜乂问道。
  “太大了,为人所嫉。”杜弼摇头道:“我家已放散了一批人,今却还有六千户、三万余口。上月父亲还说呢,让再放散一批交给梁王,他爱送哪就送哪。”
  “六千家。”杜乂闻言苦笑:“我这庄上连六百家都没有。”
  “话不能这么说。”杜弼笑道:“弟来此也,无事可做,便为兄长行田一番。一路看下来——”
  “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