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41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454
拓跋思恭跟着干笑两声。
别人家里的私事,他真不好说什么。
这个天下,就是官最大、官是一切,没有官,都没法占地。
许艺长兄如果没有官身,待许父死了,除了分家以外,别无他法。
或许,这就是府兵们士气如此高昂、求战欲望如此之强的主要原因,一切为了自己和子孙后代。
知道为什么而战的部队,真的太可怕了。
尤其是那种以少击多的上阵,换旁人早吓坏了,但府兵们心里盘算的却是上阵上获计功五转,居然敢拼死一搏。
拓跋氏败得不冤!
“府兵的诸般好处,你应该跟渎北防的儿郎们讲清楚。”许艺又道。
“好。”拓跋思恭重重点头。
“你准备怎么讲?”许艺见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好奇道。
“就问他们这地好不好,想不想要更多的地。”拓跋思恭说道:“拼死力战,建立功勋,获得官身,便可多占地。以后生他十个八个孩儿,每个孩儿都有地分,家业就兴旺起来了。”
许艺听得连连点头。
“还得加上一句。”许艺说道。
拓跋思恭看向他,问道:“哪句?”
“这好处是梁王为我们争来的,万不能忘恩负义。”许艺说道:“王在,我等可安享好处。王若不在,一切难说。故王若有事,我等便要为他诛除乱贼。”
“此为正理。”拓跋思恭大声道。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这就是阶级情谊了。
大家的好处怎么来的,一定要记着。梁王破开这片笼罩于天地间的黑沉沉的幕布,非常不容易,此时一切才刚刚开始,诸事尚未稳定,仍有被人反攻倒算的可能,万不能掉以轻心。最好的办法就是梁王登天子位,将代表他们武人的王高高捧起,诸般好处固定下来,如此有个数十年,则再也无法翻转。
这个世间,在触及到自己切身利益的时候,再愚笨的人也会变得精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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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渎北防住了几天后,拓跋思恭的兴奋之情稍渐,开始学着许艺,打理家园。
六株枣树、四株榆树、一株槐树,便是不知道姓名的前任主人留下来的。
这些树木都有年头了,竟然没有毁于战火,仿佛就在静静等待它们的新主人一般,让拓跋思恭很是欢喜。
十月初四,庞大的商队自北边回返,毌丘禄特地来尸乡看望一下曾经的商队护卫。
“你要娶个会蚕桑的新妇。”坐在院中时,毌丘禄呵呵笑道:“农户所出,实绢帛也。多织布,家底慢慢就殷实起来了。”
拓跋思恭连连点头。
“家人何时接过来?”毌丘禄又问道。
“明年春播后,龙骧府会分派人马至各处,接应家人。”拓跋思恭说道。
“那就好。”毌丘禄本来还打算北上做买卖时顺便接他的家人过来呢,一听龙骧府有安排,便作罢了,转而说道:“可惜拓跋氏宗族没有南下,不然倒是可评个门第。你若有出息,厚着脸混个疏属远支也未必不可能啊。那样的话,可就不一定需要在军中厮混,刀头舔血才能得官了。”
“拓跋氏也能评门第?”拓跋思恭有些惊讶。
胡人酋豪评门第他是知道的,但外邦主君难道也可以吗?
“过洛阳时,与老友闲聊,得知司州诸郡皆在重编士族谱牒,其中‘虏姓’目有石、蒲等姓。石非石勒,乃伪汉酒泉王石武,其已率众降金镇西,王命徙其宗党数千家东行,置于荥阳。蒲乃蒲洪,其家将前往汲郡枋头。”毌丘禄说道:“族入谱牒之中,便可察举、征辟,从此一片坦途。”
外间响起一阵脚步声。
二人抬头一看,原来是许艺,于是起身见礼。
许艺还了一礼,然后拿出一张硬黄纸和印泥,对拓跋思恭说道:“这里,按个手印。”
拓跋思恭没有丝毫犹豫,手指在印泥中抹了下,然后按上了鲜红的指印。
毌丘禄看了有些吃惊。
问都不问,直接就按手印了?如果人家是要你列名造反呢。
许艺注意到了毌丘禄的表情,笑了笑,递给他看。
毌丘禄也不客气,接过一看,神色复杂。
原来这是一份劝进文表,尸乡龙骧府所有有品级的官员皆列名其上,只差一个手印了。
毌丘禄将文表递了回去,问道:“天下数十军府,皆此般耶?”
“正是。”许艺说道:“天下武人皆盼梁王登基,以安众心。”
“好一个‘以安众心’。”毌丘禄叹道。
别人盼着你、求着你当皇帝,这是什么感觉?
联想到有些人靠骗、靠偷、靠抢才弄来一个皇位,偏偏还不能服众,于是遍赏天下士人,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说实话,这种改朝换代看着国祚就不太长的样子。
梁王这个天下,没有投机取巧,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所以他得到了众人的拥护。
士人、武人、胡人三大群体,“相忍为国”、“夷夏俱安”、“与时俱进”三大口号,让梁王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如果不懂什么叫“众望所归”的话,这就是了。
“壮哉!”毌丘禄发自内心地赞叹了一句:“如此伟业,竟发生在我眼前。”
许艺、拓跋思恭听了大笑。
“现在就差晋帝逊位了。”许艺说道:“此等无能之辈,把天下弄成这样,早该滚了。”
“天下大乱,今上固然有错,但错不全在他。”毌丘禄忍不住说了句。
“管他是谁,错就错了。”许艺满不在乎道:“我还盼着有蠢人帮晋帝说话呢。”
毌丘禄摇头苦笑。
没有用了,再挣扎也是无用。
不光晋帝,对士人而言也是如此。
第一百九十九章 祖、王
船队过了淮阴后,速度一下子慢了起来。
邗沟两岸,一片荒芜景色。
就如淮北的下邳、临淮、东海一样,淮南的淮陵、广陵也屡受战争摧残,以至于掳掠过来的人口要么安置在广陵、海陵,要么干脆送往江南,觅地开荒。
徐州经此一遭,却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恢复。
船队行驶期间,岸边有百姓在樵采,见得过路大军之时,慌忙逃窜,亡匿于芦苇荡之中。
有此行为,足见百姓对来往兵士的恐惧。不仅仅邵兵会抓他们,吴兵的军纪也不怎么样,甚至更差,尤其是祖逖所部,为了筹钱甚至抢掠过商旅,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唉。”见得此情形,祖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眼神之中满是迷茫。
这一辈子到底在做些什么事情?
一开始胡虏肆虐中原,而司马越又无人主之相,他不愿意投靠。实在撑不住了,带着一帮同样被战争摧残得过不下去的百姓经漕渠南下避祸,遂在琅琊王帐下做事。
老实说,有点后悔了,因为北方局势在一点点好转。但没办法,祖家六兄弟,三个留北方,三个南下,此为士族规避风险、保全家业的必然行为。
他后悔的是为什么是他南下。
邵勋此人是有能力的,其他不说,骁勇善战、谙熟兵法这一条没得质疑。
洛阳之战,数百里挺进。
高平之战,追袭千里。
平苟晞,绕道河北奔袭。
攻河内,雷雨夜突然渡河。
一桩桩,一件件,让人拍案叫绝,又为其勇气所感。
祖逖其实是很欣赏他的,虽然刘琨对他很不齿。
但造化弄人啊,时至今日,就那样了。没有对北地被胡人占据的愤懑,唯有对没参与这个过程的怅然。
青史留名的是王雀儿、侯飞虎、金正、李重等大将,他们平匈奴、破鲜卑、压服杂胡,从东到西,横扫数千里,战功彪炳,让人艳羡不已。
而他祖逖,到了南方后身体每况愈下,心情更是郁结惆怅,出征打仗连粮草、器械、兵员都筹集得困难无比。
时至今日,他还和庾亮这种胸无韬略之人在下邳打烂仗,打到最后,也只能凭借舟师优势勉强占据上风。
此番班师,他完全可以想象,庾亮、李重二人多半又要收复下邳了,这仗等于白打,而百姓还生受了这种苦难。
苍天弄人啊!
“兄长。”祖约见祖逖从舱中起身了,大惊失色,忙将其搀扶入内,责备道:“兄有恙在身,便该好好休养。”
祖逖没有挣扎,顺从地躺了回去。
他的身体确实已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快撑不住了,但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惆怅。
“当年若听卢公之言……”祖逖长叹一声。
祖约也很无语,但没有办法,世家大族就是这么做的。
早早就决定好了,老大、老二、老三留幽州,老四、老五、老六南下建邺。
三位兄长之中,已故去一位,还有两位皆在梁王帐下做事,总体来说,祖家的这个方略是成功了的,只不过具体到个人身上,总有些不是滋味。
“兄长,其实还有机会……”祖约左右看了看,悄声说道。
祖逖摇了摇头,道:“为人做事当有始有终。”
“兄长!”祖约急道:“琅琊王世子已薨,国中人心惶惶,此等情境,可能挡住邵贼百万大军?”
琅琊王世子司马绍数月前得了急病,薨了。
对琅琊王来说,这是一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事。
但那是对琅琊王而言,对建邺幕府将佐而言,赶紧选个继承人更重要,因为已经有人建议遴选其他宗室继任幕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