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40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504
“那就是还要打?”梁兰璧停下脚步,问道。
“自然要打。”潘滔回道。
“征战很辛苦吧?”
“是。”
梁兰璧没再说话,只沉默地向前走着。
潘滔悄悄琢磨了一番方才的对话,微微有些疑惑,心中起了些大不敬的猜测。
天子寝殿很快到了。
司马炽正躺在榻上,脸色苍白,面容愁苦。
他倒不是完全装病,而是真的病了——
邵勋压服拓跋鲜卑时“小病”;
待攻破长安的露布飞捷传至洛阳时,“病情加重”;
群臣恭贺“中兴”时,则“大病不起”。
大家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天子这是心病,药难医也。
今日潘滔入觐,他本来是不愿答应的,奈何现在做不了主,只能病中召见了。
那边梁兰璧在寝殿外十余步停了下来,也不急着进去,而是转过身来,低声道:“近日朝中有人提及禅让之事。陛下大怒,令夺其职。潘卿今日亦是为此事而来吧?”
潘滔不意皇后说话如此直接,但他也是久历宦海之人,脸皮相当之厚,只见他行了一礼,道:“梁王弯弓百战,平定天下,若能行禅让之事,今上亦不失公侯之位。若不能,则——”
潘滔没有继续说下去。
若天子死扛着不肯,会怎样?其实不难,就是有点难看。
天子有心病,乃至不起,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如此,病逝很正常吧?
大不了再让太子登基过渡一下,行禅让之举。
梁兰璧自然也想到了,沉默片刻后,看向西边的天空,微微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宫中玉玺、印信皆在我手。”
潘滔下意识看向左右。
梁兰璧收回目光,道:“自三年前始,宫中便尽是可堪信任之人了。”
潘滔无语。
他隐约知道这事,吏部尚书梁芬可能暗中参与了,梁王应该也知道。
女人啊,一旦绝情起来,那是真的可怕。
潘滔甚至怀疑天子到底还能不能出得寝殿。
梁兰璧继续往前走。
宫人们推门而入,潘滔紧紧跟在后面,甫一入殿,便闻到一股药香。
他抬眼看了看,很快便寻着了司马炽所在的位置,立刻上前行礼道:“臣潘滔拜见陛下。”
司马炽比起以前消瘦了许多,双眼毫无神采,听到声音时,只看了眼潘滔,便扭过了头去,也不让他起身。
“潘卿起来吧。”梁兰璧在一旁说道。
说罢,让宫人搬来一张坐榻。
“谢皇后赐座。”潘滔坐了下来。
司马炽又转过了头来,用愤恨的眼神看了眼梁兰璧。
梁兰璧并不看他,只神思不属地想着事情。
“邵勋让你来作甚?”司马炽双眼望天,出声问道。
“非梁王所遣,臣自来也。”潘滔正襟危坐道。
司马炽冷笑一声,但满脸病容的他,笑起来却比哭还难看。
潘滔也不管他,只道:“臣遍观典籍,尧舜之时有揖让禅代之举,殷周之际则有干戈革命之事。”
“永嘉以来,盗贼蜂起,九州幅裂。其有高门巨室,僵于道途,又有黔首黎元,坠于涂炭。是故海内鼎沸,豺狼逞凶。”
“幸有上帝降灵,梁王受命,定难戢乱,海内一匡,实有再造社稷之功。”
“今国土东到大海,西至秦凉,南抵丛林,北极流沙。大纛所指,莫不顺服。马驾所至,人情允洽。士庶心悦诚服,黔首欢欣鼓舞。至此,始知晋祚将终,梁德益兴也……”
“住口!”司马炽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潘滔,汝尝食晋禄,却做了乱臣贼子,祖宗泉下有知,羞也不羞?”
潘滔笑了笑,道:“陛下,臣闻牧野之后,尚有宋承殷祀。魏晋禅代,亦有山阳、陈留之美。梁王起于肃杀营伍之内,战于锋刃相交之所,二十年来自有煌煌之威。晋室如何得的天下,陛下深知,无需臣赘述。”
“梁王曾言‘前秦道消,失鹿难追;后汉政散,瞻乌靡止。’此间真意,陛下可知?”
司马炽听了这话,只觉心底一寒,方才热血上涌的愤怒立刻散去,转而有些惶恐起来。
他真的连曹魏、司马晋一概不认。不承认这是正朝?
这样一来,司马氏岂不是沦落到连商纣都不如的地步?人家好歹还有宋国奉祀香火呢。
而如果他连大晋都不承认,那么司马氏皇族岂不是说杀就杀?
不,这是潘滔在吓唬他。
这话若拿到外间,潘滔断然不敢说,只会在他床前故意恐吓,逼迫他答应禅让而已。此时若屈服,便是上了他的大当。
不过,现在他的旨意连后宫都出不了,便是不答应,又能如何呢?
司马炽明明在病中,脸色苍白无比,这会却浮现出几丝潮红。
潘滔看了有些傻眼,天子不会被他一吓,病突然好了吧?
不过都无所谓了,天子病重也好,疾愈也罢,都影响不了大局了。
实在不行,径趋东宫,把太子找来“监国”,可能更方便一些。
当然,这种大事他不可能擅自做主,必然要得到梁王准许。
潘滔想了想,梁王肯定是不希望今上出事的,因为解释不清。最完美的情况,还是今上心甘情愿逊位,梁晋顺利禅代,一如曹魏、司马晋旧事。
他更不用着急。
此时才刚刚开始造势,事情还得酝酿发酵一段时间,诸般仪制、礼程还得慢慢走。
他还有时间慢慢处分。
想到此节,他也懒得多说了,丢下一句“陛下宜细思之”后,便行礼告退了。
出得寝殿之时,潘滔深吸一口气,数十年宦海沉浮磨练的心境竟然也有了几丝波澜。
威逼天子,嘿!这感觉简直难以言喻。
第一百九十八章 众望所归
鸡鸣一声之时,拓跋思恭就从榻上一跃而起。
胡乱抹了把脸后,便急匆匆地推开院门,嘿嘿傻笑起来。
院中有几株枣树,昨日打了几杆子,甜脆可口,却是平城难以享受的美味。
当时他就在想,岂不是比诸部大人们过得还要舒爽?
或许平城可以种冬枣,但这会真没几株,而中原遍地都是,乡间之富饶,着实令人惊叹,难怪平城的大人们一直鼓吹南图呢,反倒是盛乐的贵人没太多兴趣南下,他们没享受过太多好日子,自然无法想象南下中原的好处。
“六狗,这么早就起来了啊。”将明未明的天色下,一黑乎乎人影朝他打招呼。
拓跋思恭听出那是许艺的声音,立刻说道:“长史不是起来更早?”
“院墙多有坍塌,左右无事,便修一修。”许艺一边挖土,一边说道。
拓跋思恭走了过去,蹲在地上,看着许艺挖土。
“兵籍定了吗?”许艺问道。
“定了,一共三百人,全隶河南郡偃师县尸乡龙骧府渎北防。”拓跋思恭说道。
“这批人不好带啊。”许艺将铁锹深深嵌入泥土,再用脚踩了下,让锹刃插得更深,嘴里说道:“河南游侠少年、突骑之乡子弟、代国射雕之士,太杂乱了。”
“慢慢来,总会熟悉的。”拓跋思恭说道。
所谓尸乡龙骧府,地处洛阳东面的偃师县境内,与西面的千金龙骧府一起,皆隶右骁骑卫。
邵勋在河南征募熟悉骑战的少年,又在关中、代国、幽州等地募集兵士,得三千人。
其中一千二百人至偃师县,编为尸乡龙骧府,一千二百人至洛阳县,编为千金龙骧府,另有六百人前往洛南,完善左骁骑卫的编制。
如此,左右骁骑卫便有九千六百人了。
此万骑已经明确了,从今往后,摒弃步兵“陋习”,专习骑战,作为专业骑兵部队存在着。
许艺原是左飞龙卫的府兵,现在调任右骁骑卫尸乡龙骧府部曲长史。
拓跋思恭则为尸乡府渎北防别部司马。
许、拓跋二人本有过命的交情,此番又在一个龙骧府内,还都住在军城附近,关系愈发深厚。
“这地如何?”许艺干了一会后,放下铁锹,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枯草上,问道。
“这样肥的地,平城也有,但多为贵人所据。”拓跋思恭说道:“可没想到,洛阳家家户户都有此好地,实在是……”
拓跋思恭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反正渎北防的那些鲜卑兵非常震惊,幽州兵还好,有些惊讶,但没太过惊讶,河南诸郡的游侠少年们则很不屑,洛阳的地是好,但也没比他们家乡好多少,有什么可惊讶的?
对来自苦寒之地的人而言,原本还对南下当府兵有些犹疑呢,现在一个个都放心了。有这二百亩肥田在,有什么可担忧的?
“十五岁前我住在颍桥,那边的地也不错,但终究不是我的,于是去了东平。”薄雾之中,许艺的声音显得有些悠远。
“你十五岁就当府兵了?”
“怎么?十五岁不能上阵么?”许艺笑道:“我十五岁那年就娶妻了。父亲为我说的,李家防副部曲将张公之女。”
“我父为部曲督,十八品官制后,为正七品,按制可占田十八顷,其实从未占满,至今不过六顷又三十亩罢了。飞骑尉可占田五顷,尚未购得一寸。其实我家也就八顷多田地罢了,却有兄弟五人,除一人将来当府兵外,还有四人可分那六顷多田地,本来也不错,但兄长不愿,我也懒得受那鸟气,成亲后就去左飞龙卫了。”
“今番北伐,我历阵两次,得功六转,可授上飞骑尉(视正七品),又任部曲长史。哈哈,兄长又想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