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39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344
  潘滔叹息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西天的晚霞,面容有些怅然。
  “子美这一辈子,有甜有苦,该看开了吧?”潘滔说道。
  “丞相有心愿未了。”殷羡低声说了一句。
  “想看梁王登基?”潘滔问道。
  “阳仲何必明知故问?”殷羡苦笑道。
  “别着急,沉住气。”潘滔难得地支了下招:“别看那么多王子,其实机会都不大。”
  “哦?”殷羡有些惊讶,道:“王子璋、王子珪渐担大任,我看机会很大。”
  潘滔笑了笑,道:“大王念旧,越老越念旧,真正有机会的,唯王妃和裴夫人所生诸子罢了。”
  殷羡却有些不信。
  “罢了,不谈此事。”潘滔说道:“平阳城中这两天很热闹啊。”
  殷羡也收到了消息,顿时笑道:“小儿辈也急了,怕被人挤下去。”
  虽然都说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但王朝鼎革之际,世家是有一定程度更替的。
  有的跻身士族,有的消失于士族之列。
  有的虽然仍是士族,但地位大大降低,有的原来是小士族,一跃而成高门贵第。
  其实,很多世家大族特别讨厌这种王朝鼎革。
  他们已经是高门了,分外不希望出现变化。
  但像庾氏、殷氏、褚氏这类原本的中小士族,则极力推动王朝鼎革,因为他们获益很大。
  殷羡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们家族在河南真不算什么。如果当年果断些,及早南渡,成为“早渡士人”,那么在建邺还有一席之地,好生经营的话,未必不能节节攀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建邺朝廷也算是一次“鼎革”,早到早占位,晚到只能吃灰,如此一来,中小家族也有了挑战老牌世家的可能。
  但殷氏犹豫不决,动作慢了,随后被庾琛拉拢,还送了女儿入宫,族中子弟为官为将者不少,除少数南渡之人外,整体已经不可能南下了。
  当然,现在看来这是“因祸得福”。
  庾氏崛起,殷氏必然也会跟着崛起,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河南的老牌士族有点着急,最典型的就是济阴卞氏。
  听闻大将军府军谘祭酒卞敦身体不好,活不了多久了,而卞氏不少子弟在建邺为官,人数甚至比留在北方的还多,如今就显现出恶果了。
  分头下注是没错,但下得不平衡,在建邺下注过重,在北方下注过轻,如之奈何?
  卞敦一死,济阴卞氏该怎么办?没人知道。反正最近卞滔有出仕的想法和言论了,不再留在庄园中打理家业、悠游聚饮。
  原来,离了老父亲他啥也不是……
  “洪乔也去代北、关西走了一圈了,依你之见,大王可会用他们?”潘滔离了村落,与殷羡同乘一车入城,悄声问道。
  “正要请教阳仲。”殷羡拱了拱手,道。
  “你啊,明明心中已有定论,却来诓老夫的话。”潘滔大笑道。
  殷羡无奈道:“我只觉依大王的脾性,用大约还是用的,但没以前那么倚重了。”
  潘滔点了点头,道:“大王野心太大。若只甘愿做个曹魏、司马晋,一切无妨。但他想做真正的统御万方的天子,这就难了。此番讨平拓跋、屠各,定然有许多胡人入官,乃至提升门第,士人更难得官了。卞滔此人虽然懒了一些,但不是傻子,可能隐约察觉到什么了。”
  “以往安坐家中,自有人上门请征辟为官。”殷羡笑道:“当官不顺心,直接挂印而去。在家歇腻了,只要口风松一松,说自己想做官了,马上就有人上门相聘。这般好日子,往后怕是难以见到了。”
  殷羡其实早有这种感觉了。
  特别是去拓跋代、刘汉转了一圈后,感受愈发明显。
  扩张如此大的地盘,统治了如此多的胡人,不给他们与其实力相匹配的地位,那还不如分开过,不要去打他们——当然,这样肯定也是不行的,因为边患不可能消除掉。
  所以,殷羡觉得汉地士人做官的机会更少了,虽然绝大多数官员仍然由士人充任。
  从士族整体来看,他很同情那些人。
  从家族利益来看,他懒得搭理那些人。
  殷氏紧跟庾氏,族中子弟根本不用担心没官做。想那么多作甚?你还能推翻梁王的统治不成?
  马车抢在城门关闭前一刻进了平阳。
  入城后走了没多远,一二十多岁青年上了马车,却是殷羡之子、记室督殷浩。
  “有事说事。”殷羡瞄了一眼儿子,道。
  潘滔笑吟吟地看着他。
  “昨日重阳节,王夷甫于姑射山上置宴清谈。”殷浩说道:“远近赴会者不下百人,堪为二十年来少有之盛会。”
  “谈的什么?”殷羡问道。
  “王夷甫以司马相如《封禅书》为引,论及上古君臣禅让之事。”殷浩回道。
  殷羡、潘滔对视一眼,齐齐笑了。
  王夷甫做别的不行,搞这些真的是一把好手。
  “已经结束了?”殷羡又问道。
  “不,连开三天,许多人就住在姑射山精舍之中,儿闻父归,便回来了。”
  “赴会诸人怎么说的?”
  “都这时候了,没人傻到说不该说的话。”殷浩笑道:“儿昨日在衙署处理公务,去得稍晚,只记得卞滔一人。”
  “他没乱说话吧?”
  “没有。”殷浩先摇了摇头,然后用略带揶揄的口吻说道:“卞滔从故纸堆里找了很多东西,谈及上古以来七十二君,洋洋洒洒数千言,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别卖关子。”殷羡催促道。
  “卞滔认为:天下至公,非一姓独有。”殷浩立刻答道。
  马车内立刻响起了笑声。
  第一百九十七章 谈心
  潘滔没在平阳待多久,半月后,他又乘车来到了洛阳。
  金谷园外,士人云集。
  时人都知道,大晋尚书令庾珉这几天召集了很多士人、僧道之流,借王衍之金谷园举办盛会。
  潘滔路过金谷园时,庾珉热情相邀,他笑着拒绝了,只言要赶至洛阳,操办公务。
  他于九月二十五日奉诏入宫,至昭阳殿时,眉头微微一皱,只觉这边乌烟瘴气,杂乱无章:大群来自愍怀太子浮屠、法始立寺、白马寺的僧众正在做法事,为最近刚刚病倒的天子司马炽禳灾祈福。
  中间一僧人,年岁已经颇大,竟是须眉皆白,且观其面目,并非中夏种类,乃西域胡僧也。
  潘滔入内时,有人在老僧耳边说了几句。
  老僧不为所动,坚持诵完经文后,方才起身,对着潘滔拜了一拜。
  潘滔有些惊奇,问道:“法师乃方外之士,何须跪拜?”
  老僧双手合什,道:“贫道拜龙气,非拜官人也。”
  潘滔一听,就知道此人在装神弄鬼,顿时不太高兴,有心不理他,然后又忍不住教训道:“方士僧道,惯故弄玄虚,以惑世人。汝一不占相,二不卜巫,三不仰观虚空星宿,何言之凿凿?”
  老僧也不着急,只道:“佛家有神通,无需占手足面目相,无需蓍草钵盂卜巫,亦无需观星,便可知诸多奥妙。”
  “哦?那你可知秦州战事如何了?”潘滔冷哼一声,问道。
  秦州战局只会先汇报给尚在长安的梁王,然后才会发送至各处。
  如果紧要的话,五百里加急,旬日内便可送来洛阳,但绝大部分战事进程不会这么急,而是按部就班地送达,再传至洛阳,起码一个月以后了,甚至更久。
  他不信这老头安坐洛阳,却能知道秦州之事。
  不过老僧在听得潘滔的话后,也不着急,而是吩咐沙弥取来胭脂,然后握在手心。其手掌则缩入袖中,像抽风一样动来动去。
  所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连刚刚抵达的皇后梁兰璧都静静地站在那里观看。
  片刻之后,老僧亮出了手掌。
  潘滔凑近一看,只见上面像鬼画符一样画着几个人形,中间一人脖子上有条横线。
  “此何解?”潘滔问道。
  “匈奴酒泉王石武降,石勒已就擒。”老僧说道。
  此言一出,众皆惊异。
  潘滔沉吟片刻,唤来一名随从,道:“这几日你就在驿站守着,一有消息立刻报来。”
  “遵命。”随从转身离去。
  潘滔又看向老僧,问道:“僧何名耶?”
  “天竺佛图澄。”
  “原来是你。”潘滔显然听过这个名字,知道此人有几分门道,但一直没能琢磨明白此人的各种小把戏。
  这个时候,只听宫人、侍卫、官员们纷纷拜倒:“拜见皇后。”
  潘滔一惊,理了理袍服,同样拜倒于地。
  “众卿起身。”皇后梁兰璧轻启朱唇,柔声道。
  众人次第起身。
  “潘卿,请随我来。”梁兰璧看了看潘滔,道。
  “遵命。”潘滔再行一礼,快步跟了上去。
  昭阳殿内空旷、寂寥、幽远,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
  行走之前,除了皇后身上的环佩叮当声之外,就只有沙沙的脚步声来。
  走着走着,梁兰璧突然问道:“梁王已尽得关西之地?”
  “臣离长安之时,秦州尚未全有。”潘滔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