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38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864
  靳准向邵勋行了一礼,再向刘野那行礼。
  “坐吧。”邵勋指了指旁边的胡床,道。
  黄正等人按刀侍立于侧。
  “今日召你来,还是为了关西之事。”邵勋放下茶碗,说道:“西州诸郡,你觉得何处最难?”
  “秦州。”靳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说道。
  “难在何处?”
  “杂胡不沐王化久矣,想叛就叛。”
  “不错。”邵勋点了点头,道:“你以为桑城、草壁二镇如何?”
  桑城曾是司马保狼狈跑路时待过一阵的地方,位于今定西市临洮县境内。
  这是一个交通要道,十字路口,地属陇西郡,且有相当一部分河谷地,整体条件还可以。
  无论是东进天水还是北上金城,都绕不开这里。
  周边以氐羌为主,杂胡为辅,靳康若镇于此处,那是相当地扎眼。
  草壁同样当贼通路。
  安定、南安二郡群胡若要突入平坦的关中平原,草壁镇是非常好走的一条路,靳明屯于此处,作用甚大。
  邵勋能看出这些东西,常年与秦州诸胡打交道的靳准又如何不知?
  只见他苦笑了下,道:“大王是要靳氏为大梁守国门、镇群胡了。”
  “卿何必如此。”邵勋笑道:“今只问一句,靳氏以何为立身之本?靠你那几万部众吗?秦州就不谈了,光雍州安定郡,就有屠各路氏、休屠金氏、休屠梁氏、卢水胡彭氏、卢水胡刘氏以及氐羌巴羯之众,哪个部众少于万人了?”
  “南安姚弋仲,部众更是不下五万。”
  “蒲洪家怕也不下此数。”
  “冯翊虚除氏、上郡单氏、陆逐氏、北地匈奴诸部、北羌王盆句除、四角王薄句大等人,哪个没有几万部众?”
  “群狼环伺之下,靳氏何以存身?”
  靳准沉默不语。
  如果关中再度大乱,诸部互相攻杀,那么靳氏会怎样?
  靳准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他们的下场不是很美好。
  被他收拾过的匈奴残部会找他算账,曾被他血腥镇压过的陇上部落不会放过他,被他不止一次欺压乃至杀戮过的冯翊、上郡氐羌不会放过他,放眼望去,举目皆敌。
  靳氏存活的唯一可能,就是依靠朝廷,做朝廷的忠犬,扯着朝廷的虎皮恐吓诸部,让他们不敢放肆。甚至于,靳氏还可以依托梁王的赫赫武功,让一些中小部落忍气吞声,继续被他欺压。
  朝廷若没了,或靳氏失去朝廷支持,必然逃不过群狼分食的凄惨下场,谁让你靳准先帮刘粲干了太多脏事,然后又脑子抽风毁了匈奴诸部呢?
  别搞得里外不是人。
  “父亲。”靳月华先看了邵勋一眼,又对着靳准说道:“妾闻王衍王夷甫曾为兄弟谋取荆州、青州、徐州刺史之职,如此则王氏一门散于各处,纵有变乱,也不至于为人一网成擒。关中险恶,若靳氏族人皆聚于一处,缓急之间,难以逃脱,岂非家门破灭,难以延续?”
  “今二叔屯草壁,三叔镇桑城,父亲自居长安,统御京兆、始平、新平、北地诸郡匈奴,则东西呼应,贼人不敢轻举妄动。”
  “另者,一旦有事,二叔、三叔还可为朝廷建功立业,恩荫妻子,则靳氏家门愈发兴旺。假以时日,成为中夏大族亦非不可能。”
  “如此种种,还请父亲三思。”
  邵勋赞许地看了一眼靳月华。
  说白了,如果把关西分为东西两部分的话,东部固然有大量匈奴、氐羌乃至鲜卑,但比起西半部分而言,则不是一个量级的。
  尤其是秦州,朝廷编纂的户籍上人口少得可怜,一郡往往只有几千户。但就是这些人烟稀少的郡县,动辄冒出来几万胡人大军,被镇压后,过不了几年,又是数万骑,由此可见当地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秦州是真的有心无力,压根没法直接统治,甚至连雍州都比较困难。
  这个问题不独晋朝有,事实上前赵、后赵、前秦、后秦、北魏等占据过这些区域的政权,都面临着这个问题。
  历史上一直到北魏末年,都是镇将、胡酋并存。
  酋长们一不高兴,就围攻军镇、城池,杀镇将、刺史、太守,整个三百年间屡降屡叛,甚至把他们迁走后去了别处仍然叛乱。
  比如安定休屠胡金大黑在前秦时期被迁往上郡,一样叛乱,还击败了前来镇压的前秦军队,斩首五千八百级。
  所以,别看邵勋围攻长安时,诸部纷纷来降,但以后呢。
  前秦、后秦、胡夏、北魏都经历过这种诸胡纷纷来降的高光时刻,但也有叛乱此起彼伏的至暗时刻。
  叛乱原因很多,有官员自己作死,残酷压榨部落,有部落觉得自己没分够好处,举兵叛乱,甚至有人自大无比,因为一句谶谣就叛乱。
  所以,邵勋需要代理人,在他离开长安,返回关东的时候,为他镇守秦州及与其相连的雍州西半部分。
  他已经升姚弋仲为宁朔将军,其部还屯刘汉时期的旧地:南安郡。
  姚弋仲暂时兼领南安太守,为他镇守这个满是氐羌的地方,并且监视仇池氐,阻其北犯。
  靳氏同样是代理人之一,且在邵勋心目中,重要性更高一筹——姚弋仲马屁拍得山响,但邵勋并不完全信任他,与之相比,颇有走投无路感觉的靳氏更值得他信任,虽然靳准本人是个不稳定的因素。
  蒲洪家族则不太被信任,虽然他们表现很积极。
  邵勋打算先稳一稳,找个机会再将其迁走,至少要脱离氐羌扎堆的地方。
  至于赵固、杨韬、梁勋之流,尽数迁走,今年就走。
  话说到此处,邵勋觉得已经讲得很明白了。
  他对靳准确实是开诚布公的,没有隐瞒他的目的,也没什么忽悠的成分。
  好的坏的都讲明白了,你在我这里,就是这个定位,你接受不接受?
  “父亲,大王已下令回赐介休靳氏老宅。靳氏得以录入西河郡姓之中,为甲等高门。阿虎、阿豹他们年岁渐长,学业有成,或可出仕做官,以后与汉地高门来往,他们一定会感激父亲的。”靳月华又道。
  “你——”提到两个只有十来岁的儿子,靳准也无话可说。
  这个女儿,真是把他摸透了,完全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你以后怎么办?”靳准忍不住问道。
  “哪个好人家敢娶敌国皇后?不怕被人怀疑想造反么?”靳月华自嘲一笑,语气哀怨。
  靳准一窒。
  邵勋一脸云淡风轻之色,眼神没有焦距,似在反复盘算他的布置还有没有缺漏。
  第一百九十六章 心态的转变
  八月的最后两天,解散回乡的人马越来越多了。
  各部皆有赏赐,平均一人两匹绢,人数之多,直让人怀疑这是来骗赏赐的。
  不过这都是小事了。
  邵勋缺的是粮食,而不是绢帛,这点玩意还给得起。
  太保潘滔花了十天时间才返回平阳。
  临入城之前,看到大队车马正从邸阁内驶出,浩浩荡荡南行。
  稍一询问,便知此乃梁王之意,令长子筹算、押运粮草至长安,令次子筹算、押运一批资粮至平城。
  十五岁的三子邵勖较为轻松,动身至汴梁,押运一批资粮到洛阳。
  潘滔暗暗点头。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会筹算大军所需粮草、军资,便不是合格的统帅。
  这是最简单,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事情,完成这一步,才谈得上其他。
  平阳左近的田野之中,有的已经秋收完毕,有的则还长着金灿灿的黍、穄、豆之类的杂粮,九月下旬才能收获。
  不过,仔细看去,还是有不少田地里长满了草。
  这是战争抽丁造成的后果,没有办法。兴许,有的田会一直荒芜下去,因为有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潘滔让他人先回城,只带着少数几名亲随,在乡间转悠着。
  老人在清理着沟渠中的枯枝败叶,为来年乃至九月的秋播打好基础。
  妇人坐在门前,借着西天的晚霞,裁剪、缝补着衣物。
  孩童正在赶羊回家,路上打打闹闹,洒下一片欢声笑语。
  “关中十五岁以上男丁悉被征发,连田也顾不得了。平阳虽然也被大肆征丁,但终究好了不少。”潘滔站在村落之间,颇有些感慨。
  家中子侄从荥阳写信而来,说今岁征伐了一年,派出去的丁壮到现在还没回来,以至于整个庄园只能将剩余男丁包括老人、健妇都集结起来,抢收抢种,各个怨声载道。
  这大概是庄园的好处之一了。
  哪家庄客出征了,庄园主还会组织人手帮他家收种粮食,盖因理论上来说,所有庄客都是庄园主的财产。
  但村落形态的自耕农就没这个好处了。他们也有互帮互助的,但比起庄园就少很多了,因为没有人给他们下达强制命令。
  “好在天下要太平了。”和潘滔一同回来的司农卿殷羡笑道。
  “拨乱反正、力挽狂澜之事,司马氏没出一点力。”潘滔脸色淡然,道:“没想到临入土之前,还能看到司马氏的江山覆灭。”
  殷羡无语。
  虽然大家都已经不忌讳谈论改朝换代之事了,但你这么说话是不是有点过了?
  不过他也理解。
  荥阳潘氏可是被朝廷夷过三族的。
  昔年潘岳为孙秀所诛,一起死的还有其老母、兄弟侍御史潘释、燕令潘豹、司徒掾潘据、潘诜以及他们的子女,活下来的只有潘释之子潘伯武(时在外)以及潘豹的妻子和女儿——母女俩紧紧抱在一起,难以分开,天子下诏得免。
  潘氏经此打击,上升势头中断,就只剩太常卿潘尼(已病逝)以及曾在越府做事的潘滔了。
  殷羡知道潘滔是不喜欢司马氏的,也不清楚他为何为司马越做事,但仔细看来,他对司马越压根没什么忠心,甚至帮梁王出过几个主意,最终令两人关系破裂。
  从结果来看,司马越输得很惨,势力被一扫而空,就连妻子都委身家将,还生了好几个孩子。
  殷羡对潘滔此人也有所疑惧,但他与丞相走得很近——虽然他与王衍也走得很近——却不好过于生分了。
  “洪乔,听闻丞相卧床多日了?”潘滔注意到殷羡的脸色,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问道。
  “大王击败贺兰蔼头,迫降西部鲜卑之时,就不太行了。”殷羡说道:“不过彼时战事尚未结束,丞相还时不时起身勉力支撑,操持公务。及至兵围长安,丞相心头一松,便卧床不起了。而今小事皆由诸衙署自决,大事则至丞相府,于病榻前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