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54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109
  “阿妹快坐下。”庾亮叹了口气,说道。
  “年后我就回平阳,陪侍爷娘。”庾亮说道:“京中——”
  说到这里,又觉得现在说这些不太合适,便闭嘴不言了,只道:“你是王后,实不宜离开,就在洛阳陪着大王吧。他南征北战这么多年,委实辛苦,难得能闲下来。”
  说话间,不由自主地看向外甥。
  梁奴虽只有十岁,面容俊秀,和他母亲有些像,但身材比同龄人高壮一些,这点又类其父。
  庾亮越看越满意。
  这个外甥,不比金刀、獾郎、念柳等辈强多了?
  大王还等什么。登基之后,就该立太子了。
  他在路上就听闻,南阳乐凯频繁入见王长子金刀,委实嚣张。
  过两天找温泰真合计一下,看看能不能让乐凯栽个大跟头。
  “子据伯父在京中,大兄近日若有暇,最好去探视一番。我今日去见了,形销骨立,已然时日不久。”庾文君低着头,声音有些难过。
  庾亮一听也叹气,道:“阿妹放心,过了正旦我便去探望。”
  庾文君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
  庾亮有些着急,他满肚子话,但这会又觉得时机不太合适。
  唉!妇人就是不经事,容易伤春悲秋。
  将来万一国中出大事,担子还得由他来扛,妹妹是不成的。
  “梁奴,听闻你学业不错,不知可曾练武?”妹妹不说话,庾亮便看向外甥,问道。
  “近日在习练射箭。”梁奴简略地回道。
  “大舅亦喜欢射箭。”庾亮立刻说道:“有不懂的可问我。”
  “我随父亲习练射箭。”梁奴说道。
  庾亮一窒,干笑道:“大王箭术通神。想当年初见,便把家中武师都比下去了。”
  “父亲的本事,我只习得皮毛。”梁奴好奇地看向庾亮的手,发觉上面似乎没有常年习练弓箭留下的老茧,顿时怀疑大舅所说之话的真实性。
  不过他并没有说出来,只默默记在心里。
  这个大舅,好像有点不太靠谱的样子。
  “兄长一路风尘,还没用饭吧?”庾文君擦了擦眼角,起身问道。
  “嗨,无妨。”庾亮说道:“刺徐州之时,战事频繁,经常来不及吃饭,早习惯了。”
  梁奴默默听着。
  昨日三叔告诉他,大舅在徐州置精舍两区、养女乐三队,时常大宴宾客,看着便是士人做派。
  但这会说的话又不像假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大舅不打仗时喜欢享乐,打仗时也能吃得了苦。
  思及此处,他对大舅的印象稍稍有所改观。
  “梁奴,速去温习功课。”庾文君怜爱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道:“晚上你二舅还要过来。”
  “是。”梁奴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温泰真来了吗?”庾文君看向庾亮,问道。
  “来了。”庾亮有些奇怪。
  “泰真胸有韬略,有国士之风。”庾文君低头看着地面,轻声道:“你若有暇,带着他见见梁奴。”
  “呃——好!”庾亮反应了过来,立刻应下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正旦迷梦
  时间的脚步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坚定地跨入了神龟十一年(327)。
  这一天,司马炽于昏昏沉沉中醒来。
  微一睁眼,却见房内冷冷清清,只有两名宫人,坐在胡床上打瞌睡。
  “来人!”司马炽轻声喊了句。
  宫人瞬间惊醒,立刻起身,待看清楚是司马炽后,放松了下来,齐齐行礼道:“陛下。”
  “外间动静……颇大,人来人往……何也?”司马炽问道。
  说这话时他的气息已然有些不顺,看着颇为吃力。
  “陛下,今日有正旦朝会。”其中一人说道。
  司马炽听了,瞳孔一缩,伸出左手,颤巍巍地指向方才说话的宫人,问道:“汝何人?为何官话都说不好?”
  宫人低下了头,道:“妾本宁朔宫旧人。”
  “匈奴人?”
  宫人沉默不语,显然默认了。
  “罪眷——”司马炽喘了口气,追问道:“罪眷出身?”
  这句话让宫人有些绷不住,眼神也不是很平和了。
  “既是罪眷,想必……想必原本也是官宦人家。”司马炽想冷笑,发现已经做不到了,只能艰难说道:“既见辱,何不杀了邵贼?”
  说完,可能也觉得这句话过于大胆了,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咳着咳着,又有些胸闷,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从邵贼威望越来越大之后,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各种病相继而来。
  时而梦中惊醒,时而盗汗湿枕,时而胸闷气短。
  去年不慎摔了一跤,手肘撑地,竟然折断了。
  时至今日,已然难以起身。
  他也不在乎了,无儿无女,宗庙将倾,现在就不想看到邵贼得意。
  有本事就弑君,反正他都四十四岁了,活够本了。
  “朕!朕。朕什么朕?”侯老三突然走了进来,先用严厉的目光看了眼那名宫人,挥了挥手,道:“都退下。”
  宫人行礼退去。
  司马炽遗憾地盯着宫人背影,许久才收回目光,然后看向侯老三,道:“你中年自宫入侍,岂非……岂非令祖宗蒙羞?”
  侯老三闻言却笑了,道:“我有两儿两女,皆已娶妻或嫁人,儿孙满堂。梁王仁德,遣人将他们接来洛阳,赐庄田十顷、林草五顷,家业如此兴旺,难道不是光宗耀祖?”
  司马炽被怼得哑口无言。
  侯老三又得意地说道:“方才那两名宫人之一乃刘汉侍中卜泰的儿媳,昔日身份何等尊贵,今还不是任我驱使?她不敢听你话的。卜泰满门男丁尽诛,但此妇却有个儿子因太过年幼没被斩首,养在掖庭之中。你说破天也没用,哈哈。”
  司马炽剧烈咳嗽了起来,片刻之后猛然双目圆睁,喉咙间呃呃作响,呼吸都不顺畅了起来。
  侯老三吓了一跳。
  这!若司马炽如此死了,他怕是也得死,于是急召在外间等候的太医入内诊视。
  好一番忙活之后,才发现司马炽竟然是被痰封闭了呼吸,差点憋死,好在最终救了回来。
  侯老三的呼吸也很粗重,下意识擦了擦额头的汗。
  司马炽缓过来了,也没精力作妖了,只双目无神地看着帷幔,喃喃道:“邵贼必死!必不得好死!”
  “琅琊王……琅琊王还为朕存着……半壁江山,异日振臂一呼,定……定能诛杀邵贼。”
  说着说着,精神愈发疲惫,慢慢昏沉了过去,嘴中“杀贼”的声音也渐至不可闻。
  太医见没事了,尴尬一笑,提着药箱溜去了外间。
  侯老三只觉汗透衣背,暗骂一声晦气。
  他身上是有点泼皮气质的,不然也不会欠钱不还还浑若无事。此时见司马炽睡得很安详,抡起右臂甩了甩,低声骂道:“乱说一句话,揍你一拳。”
  当然,这话也就四下无人的时候过过嘴瘾罢了,真当着其他人的面殴帝一拳,哪怕只是威胁,梁王都要办了他。
  倒背着双手步出殿门后,见得天光已然大亮。
  更多的宫人、侍卫被调到了前方太极殿之处。
  侯老三往前走了数十步,隐隐听得前方有恭贺之声传来。
  今日正旦大朝会,来的人不少啊,就连梁王都亲至了。
  大小官员、军中将校、胡人酋豪,怕不是有数百人,大晋朝从来都没能召集过这么多有权势之人,便是其国势最鼎盛的太康年间都没有过。
  这个天下,确实该变了。
  ******
  太极殿前的广场上,宫人们已经清理完毕夜间庭燎留下的痕迹。
  太极正殿之内,御座空悬。
  邵勋和监国太子司马端稍稍客气了一下,便坐在了御座左下首。
  司马端坐于右下首。
  官员一个个入内朝贺,献上礼单,口中诵祝不已。
  未几,通事舍人唱到陈郡太守华恒(原颍川太守)。
  华恒入殿,叩拜道:“臣于郡中梁王亲耕处见得瑞麦一株,父老咸奇之,故献上。”
  此言一出,无论内外,皆精神大振。
  邵勋沉吟片刻,道:“瑞麦何解?”
  华恒大声道:“大王平定中夏,尽复旧土。北越阴山,南逾瘴海,东至碣石,西暨流沙,怀生之伦,罔不悦附,此回天再造之功也。故上帝降灵,将安新祚。”
  司马端听了一哆嗦。
  见众人都看向他,脸色更加苍白,只能说道:“除旧布新,厥有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