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55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000
邵勋微微一笑,道:“华卿过矣,退下吧。”
“是。”华恒起身,在殿中执戟的引领下,从侧旁出了太极殿。
华恒之后,又进来十余人,送的都是正常的土特产一类,直到东海内史何遂时,又进献白兔一对。
“臣派人修缮大王旧宅,见农田中有白兔一双,见人即走,行至水滨之时忽停了下来,遂得之。”何遂说道。
“此瑞何解?”邵勋又问道。
“兔毛色多褐,满五百岁而色白,此祥瑞也。乃大王上体天心,下遂人欲,故上苍降此祥瑞,奖掖大王。”何遂说道:“此乃天赞。”
“过了,过了。”邵勋摆了摆手,眼睛看向司马端。
司马端沉默片刻,又道:“诚如何卿所言,晋室政消,瑞兔奔走,又应金德将终,水德将兴也。”
邵勋摇头失笑,挥手让何遂退下。
接下来又有人献祥瑞。
颍川郡有并蒂莲竟然保存到了现在,魏郡有背上浮现字迹的瑞龟,如此种种。
到了最后,邵勋起身临轩,道:“天下之祥瑞,岂是禽兽之属?”
“其在勤于王事之能臣。”
“其在守御边塞之良将。”
“其在天下大同,夷夏俱安,四海生灵永不受战乱之苦。”
“无此,纵得瑞麦百株、白兔千双又有何用?”说完,笑了笑,道:“朝贺已毕,廊下赐宴,今可尽欢。”
“遵命。”众臣纷纷应道。
声音传至殿中,司马端暗叹一声。
他知道,那一天越来越近了。
梁王已经有很多年没来洛阳参加正旦大朝会了。在此之前,他要么在汴梁,要么在平阳,自成一体,自有属官朝贺。
现在他来到了洛阳,不断露面,一波又一波地造势,当声势达到顶峰时,就是图穷匕见的时刻了。
说实话,司马端只是有些惶恐,但并不后悔自己做的每一件事,因为他没有选择。
他只希望这个提线木偶尽快当完,以便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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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的消息一点点传回后寝。
侯老三安坐殿中,甚至悠闲地饮起了茶。
“王太尉说,‘永嘉以来,政渐无象,四海崩裂,生灵涂炭’。”有宫人汇报道:“又言‘梁王运策摧凶,救灾恤患,拨乱反正,回天再造。是故天赞不绝,有此祥瑞。值此之际,应上应天心,下从人欲,肃承天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侯老三觉得宫人说出这句话时,司马炽的气息陡然衰弱了下去。
他顿了一顿,起身来到了司马炽榻前。
司马炽的眼珠已经不动了。
侯老三仔细观察了一下,心中有些奇怪的慌乱。他下意识伸出手指,置于司马炽鼻下,发现尚有呼吸之后,暗暗松了口气。
这个时候,他也不想和司马炽置气了。
将死之人,何必呢?
严格说来,这个天下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虽说他和司马越争权夺利,让这个天下往深渊更进一步,但坏天下事的人多着呢。
侯老三就这么坐了一整天,除了如厕、吃饭之外,他就一直待在司马炽旁边,活似他孝子一般。
午后,宫人端来了粟米粥,司马炽艰难起身,略略吃了两口,随后又昏昏沉沉睡去了。
入睡之后,嘴里还念念有词。
侯老三俯下身子,侧耳倾听,发现多是胡言乱语。
什么“朕诛杀了司马越”,什么“邵勋自缚阶下,磕头请罪”,什么“琅琊王大军攻取豫州”之类。
侯老三听得直想笑,做梦好啊,梦里啥都有。
夜深之后,司马炽又起身吃了些粥糜,然后继续做梦。
这次则是“江山断不能落入乱臣贼子之手”。
侯老三腻了,最后甚至都懒得听了。
如此数日。
直到有一天,扶司马炽起身进食都极为困难时,侯老三知道时辰到了。
(本卷结束)
第六卷 莫问江南事,江南事可凭。
第一章 西事
风沙袭来,姑臧城瞬间陷入了昏天黑地之中。
方才还热闹无比的大街,瞬间变得冷冷清清。
仅存的几个行人也双手抱头,步履匆匆,往家中行去。
庾蔑让人关闭门窗,然后啐了一口,坐回了案几之后。
随从们一脸麻木,抱怨连连。
来凉州好几天了,什么事没办成,却吃了一嘴沙子,真是晦气。
庾蔑看着众人,突然笑了。
荀序看了他一眼,不满道:“元度何故发笑?”
荀序这个人很有意思。
他算是荀彧之后,父荀馗死得早,只留下他和弟弟二人,彼时只有几岁,被从伯荀崧接回去抚养。
荀崧早就举家南渡了,曾任荆州都督,后被王敦挤走。
王敦死后,荀崧复来,接替的是已经故去的纪瞻的位置。
不过,荀崧为建邺效力的同时,暗戳戳把从弟荀馗之子荀序送回了颍川老家。
去年察颍川孝廉,任鸿胪寺主簿(从七品)——察孝廉,无父母,也是奇了。
出使凉州,庾蔑带了鸿胪寺好几位随从,荀序就是其中之一。
别看他刚当官没多久,但毕竟是荀氏出来的人,自视甚高,和庾蔑说起话来完全不拿自己当下属,出口就是表字。
庾蔑也不着恼,只收起笑容,道:“我笑张骏少智,不识天数——”
“嘭嘭!”外间响起了敲门声。
庾蔑止住了话,侧耳倾听,风沙之中确实夹杂着敲门声。
他霍然起身,掀开了大门。
风沙立刻倒灌了进来,弄得毡毯、案几上满是细碎的沙粒。
“官人,有人敲门。”随行的庾家部曲将禀道。
庾蔑沉默了一会,看着低矮的院门道:“开门。”
“诺。”部曲将带了数名精悍的护兵,上前打开院门。
庾蔑定睛一看,却只有一人。
此人头戴骑帽,身披假钟,微微低着头,见到院门大开后,抬起头来,行了一礼,道:“天水阎鼎,见过庾公。”
庾蔑思索许久,才反应过来阎鼎是何人,惊愕之后,摇头笑道:“原来你跑到了凉州。”
阎鼎亦笑道:“早在鲜卑大举南下之日,我便携家人僮仆西走了。若晚上那么十天半月,大索全城之际,恐难遁逃也。”
“进来吧。”庾蔑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屋内。
部曲将阎鼎放了进来,然后又关上院门。
阎鼎在中堂门口脱了鞋,入得屋内,也不客气,直接坐在庾蔑对面。
一时间,十余道目光射来,阎鼎浑若未觉,只拜道:“今来见庾公,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庾蔑面无表情,道:“君试言之。”
阎鼎理了理思绪,道:“庾公可知,凉州上下并不愿降?”
“这却不知。”
“这要从张西平(张轨)说起了。”阎鼎说道:“当年长沙、河间、成都三王混战,司马颙稍占上风,便以冯翊太守张辅为秦州刺史。然陇上诸郡对外将入秦州不喜,群起而攻,尤以陇西太守韩稚为最。两军战于遮多谷口,辅军败绩,韩稚杀之。”
“彼时凉州司马杨胤以韩稚逆命,擅杀张辅为由,请西平公出兵。其言曰‘明公杖钺一方,宜惩不恪,此亦春秋之义。诸侯相灭亡,桓公不能救,则桓公耻之。’”
“轨从焉。诈称得雍州檄,云韩稚称兵内侮,其义在伐叛,遂讨之,得秦州。”
“南阳王模镇关西后,政令不出长安,彼时张轨遣使交好,模大喜。然时日未久,双方又生嫌隙……”
简单来说,司马模镇长安后,与张轨的关系十分复杂。
在他初来乍到的时候,政令不出长安,张轨遣使交好,让他十分感动。
但在逐渐站稳脚跟后,又不想看到张轨坐大,于是趁着后者病风的时机,默许凉州张越等人取代张轨。
其间好一通混乱,最终张轨平定乱局,司马模放弃了控制凉州的企图,赐剑张轨,许其陇地以西专断之权,双方转而合作。
不过司马模也趁机拿回了秦州,以其子司马保镇守。
“轨固忠臣也,然已自比齐桓,凉州上下一般无二,且从未放弃对秦州的窥视。”阎鼎最后说道。
庾蔑听完,沉默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