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57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361
  荀序来到桑城镇时,就在镇城不远处看到了千余户乱糟糟的百姓。
  一打听,这些披头散发之人居然是俘虏的羌人。
  靳康让他们把镇城附近的沿河平地开垦出来,种上粟麦。
  “倒是个会经营之辈。”荀序转了一圈,像个台阁重臣一样点评道:“奈何兵士高矮胖瘦不一,列队不好看。衣甲也不够鲜亮,面相过于凶恶,形同盗匪。镇城过于简陋,也藏不住多少人,敌大队攻来,牛羊马匹及老弱妇孺还得转移一部分。”
  “兵士就不说了,镇将家里连虎子都没有,夜中起身方便,还得出门。”
  “晚上吃的那碗肉,差点吐出来,腥膻无比,竟是一点调料都没有。”
  “山风凛冽,白毛雪直迷人眼。”
  “过这般苦日子,也不知大王如何将人骗过来的。”
  护卫他们前来的阴汉有些惊讶地看了荀序一眼,边塞不都这个样子么?
  你若想过好日子,起码得达到金城游氏那般家业,才能起高楼、开朱门,但游氏那日子,怕是也比不过关中士族,更别说豪奢的关东士族了。
  “荀主簿到底是来送信的,还是来巡查的?”靳康的声音自远处响起。
  荀序笑了笑,不再说了。
  靳康看了阴汉等人一眼。
  阴汉自觉告退,带着护兵到远处宿营去了。
  靳康再看向荀序,问道:“武威如何?”
  提到正事后,荀序也认真了起来,道:“恐怕还是得打。”
  靳康有些沉默。
  他手头的实力就只有四千家匈奴,之前收编了石武残部两千余家,最近俘虏了羌人千余家,但都没来得及整合,短时间内不但派不上用场,还得派人监视他们。
  如果真要攻凉州,陇西、安定、天水、南安、略阳等郡将组成南路军,合兵攻焉支山以南的金城、晋兴、西平三郡。
  桑城镇肯定要大举出动的。
  “杨难敌如何了?”荀序问道。
  “大冬天的,还在滋扰阴平,很多部落都叛了,阴平恐要不保。”靳康说道。
  荀序皱起了眉头。
  他不是一点不晓事。像阴平、武都这种地方,地势复杂,又全是氐羌,你可以打赢,但没法长期驻军。而只要一撤军,人家就又杀回来了。
  若说屠光当地人呢,也不现实。你一旦不是剿抚并用,而是奔着杀人去的,那战斗烈度就不一样了,搞不好会被人家利用地形埋伏吃个大败仗,而不像剿抚并用时那样意思意思,没有拼死顽抗。
  再者,人家在你没过来之前可能就跑了,你大举出动,气势汹汹,结果一根毛都没捞着,靡费钱粮无数。
  这是最头疼的地方。
  到最后,怕是还得招抚,哪怕不是招抚杨难敌,也得招抚他下面人。
  若强行驱使其他部落、镇兵平叛,而不顾他们的意愿,说不定平叛大军原地变成叛军,这并非不可能。
  长安以西,胡化得厉害,就这个德性。
  “靳将军觉得凉州该不该打?”荀序皱眉道。
  “依我看,还是该招抚。”靳康说道。
  “为何这么说?”
  “张氏之兵,其实也是朝廷兵马,拼光了谁得益?”靳康说道:“别看张骏治下有十一郡,但他政令能通行多远?鲜卑、氐羌、羯众、匈奴满坑满谷,若张氏之兵被打光了,朝廷还得派兵过来。我所言之招抚,乃不招张氏,招抚其他凉州将佐、酋豪,事成之后,一切照旧。朝廷手还伸不了这么远,让凉州像称藩拓跋、屠各一样,维持个大面上的顺服就可以了,凡事不必太过认真。”
  荀序被他这话逗乐了,道:“这话敢当着梁王面说吗?”
  靳康道:“我也是为了朝廷着想。一口气吃下,哪有那么容易。劳师远征,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我看大王挺会变通的,江南不度田,不把你们骗得团团转?”
  荀序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靳康哈哈大笑。
  “罢了,适才戏言。”靳康脸上笑容一收,道:“信拿来吧,我遣人送往长安。”
  “怎么送?”
  “我之家人,明日就要去洛阳,信函可随他们一起去。”
  “不可。”荀序说道:“此事紧急,需得遣身强力壮、精于骑术之辈,一人五马,火速送往洛阳。”
  “这么急?”靳康不解:“大王不是等着禅让么?他哪有心思打仗?”
  “未必。”荀序不想多做解释,只道:“此为鸿胪丞庾公之命。”
  靳康一听庾蔑的名字,不再推辞,道:“好,我这就选派健儿,连夜出发。”
  荀序点了点头,让人取来装信函的木盒,交到靳康手上。
  靳康当场点了十余骑,一人五匹马,取了木盒,匆匆消失在夜色之中,直趋长安。
  而当信件接力抵达洛阳的时候,已是正月下旬。
  这个时候,大晋朝已然换了天子。
  坊间有好事者非常“毒舌”,说这便是“晋恭帝”了……
  第三章 考较
  凉州的信件发来后,邵勋仔细看了两遍。
  庾蔑重点谈了张骏的要求,主要是三个。
  一、凉州牧,即凉州十一郡都督、刺史一把抓,可自署官员。
  二、赐节杖,授予其秦州以西的专断之权,这是索要对西域的管辖权了。
  三、册封西平郡公,之前的爵位是晋朝的,新朝须重新册封。
  其实主要是前两个条件,这是想当凉州土霸王、河西节度使。如果能达到这些要求,凉州将整体归附新朝。
  但这样一来,凉州与拓跋代国何异?可能还不如。
  至少,邵勋还可以通过搀的沙子、通过和王夫人的“交情”来影响其内政。
  单于都护府虽然力弱,也被一些索头贵人隐约抵制,但其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胜利,时间越长,其作用越大。
  “自大狂妄!”邵勋将信件扔在胡床上,冷哼一声,道:“都看看。”
  在场的是几个儿子,即老大到老八,最大的金刀已经二十岁,最小的老八阿冠才十岁——他显然是重在参与那种了,提前来感受气氛的。
  金刀最先拿起信件,仔细看着,看完后传给老二。
  邵勋背着手,来到了书房之外。
  这里是大将军府,位于宫城之内,离太极殿不远,其实建好很多年了,但他就没来过几次。
  现在他回洛阳皇宫就像回自己家一样,于是便搬了过来,把十岁以上的儿子也带在身边。
  他理政的时候,儿子们读书练武。
  理政之余,再把孩儿们叫过来,考较一番,主打一个言传身教。
  羊献容站在外面,出神地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这位可是大晋皇宫曾经的女主人啊。
  “在想什么?”邵勋轻声问道。
  羊献容扭头看了他一眼,道:“在后悔。”
  “后悔?”邵勋一怔。
  “后悔当初怎么没看清你的真面目。”羊献容说话时,颇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太极殿诛杀司马乂党羽,你拜倒在我面前时,我就替你说好话,早知道一脚踢死你算了。”
  “长秋,为何奖励我?”邵勋笑道。
  羊献容想笑,但又觉得自己该生气,纠结许久之后,叹了口气。
  “阿冠在呢,不去看看?”邵勋问道。
  “你的儿子,你自己看着教。”羊献容没好气道。
  邵勋无语。这不也是你的儿子?
  阿冠摊上你这个娘亲,呃,或许也不是坏事。
  后宫诸女之中,羊献容绝对是更加考虑自我感受的那一类人。
  好像孩子不孩子的都无所谓,如果不是邵勋非要她生孩子,羊献容未必愿意生下这二子一女——女儿已在五年前夭折。
  “接下来不出征了?”见邵勋久久不说话,羊献容转过身来,问道。
  “不出征了,再领兵征战,我怕短寿。”邵勋开玩笑道:“我死不起,没资格死。”
  羊献容掐了他一把,见邵勋眉头微皱,又轻轻抚了下掐的地方,道:“不出征就老老实实留在洛阳。”
  说罢,轻轻抚了抚邵勋的脸,道:“你也四十了。老是亲征,让大将都督们怎么想?”
  邵勋点了点头,道:“其实,不出征是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
  “度田?”羊献容问道。
  邵勋有些惊讶。
  “你陪我的时候从来都带着事。”羊献容冷笑道:“你不是已经让羊家推恩了么?谁能阻拦度田?”
  邵勋一听,欺近两步,低声问道:“内情如何?”
  “你还有点皇帝的样子么?”羊献容拿手指戳了戳邵勋,道:“国之大事,竟然问计妇人。”
  邵勋忍不住笑了起来,道:“长秋你可不简单。当初可是带着司马覃直奔灵前,打算拥立新君的,男人都没你魄力大。”
  羊献容心神有些恍惚,良久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摇头道:“当初也是没办法了,拼死一搏而已。我被废了那么多次,你又不来救我。”
  邵勋看向远处,似在观风景。
  “河北——”沉默片刻后,羊献容说道:“彭祖在邺城置了不少家业,以后他就是魏郡羊氏的始祖了。”
  羊彭祖就是羊聃,历任清河太守、安平太守,去年又转任巨鹿太守,基本都是在河北那一片打转。